陶菁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郁,对毓秀笑道,“陛下难得驾临永宁宫，德妃殿下大约是想与陛下独处,才未留下士同膳。”
毓秀微微一笑，“是这样吗？”
陶菁也笑,“这只是下士的猜测，至于实情如何,下士不敢断定。”
他一言出口，院中就响起人声,舒娴从宫中迎出门来,“臣才接到通报,接圣驾迟，请陛下恕罪。”
毓秀淡然笑道，“德妃不必多礼。”
舒娴虽一早就看到姜郁同在,面上却并无吃惊之色,淡然对二人行礼。
毓秀笑着解释一句，“皇后殿下许久未见德妃,对你十分记挂,听闻我今晚来你处用膳,便与我一同前来看你。”
这原本是一句客套的说辞,听在姜郁与舒娴耳中却莫名有嘲讽之意。
一旁的陶菁更是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舒娴笑容一滞，冷冷望向陶菁。
陶菁自知失态,轻咳一声,收敛笑意望向毓秀。
毓秀面上不动声色,对舒娴道，“笑染陪德妃下了半日棋，德妃怎好不留他在永宁宫用膳？”
舒娴勾唇一笑，“臣原本以为陛下独自前来，不知陛下是否愿有旁人相陪，不敢擅作主张，既然陛下有意留才人一同用膳，臣自无不可。”
毓秀笑着点点头，陶菁对毓秀虚虚一拜，“谢陛下。”
姜郁从头到尾立在一旁一言不发，面上也无甚表情。
舒娴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他两次，却看到他眼中似有寒冰。
几人一同进殿，落座用茶，寒暄半晌，毓秀起身走到棋桌前，看舒娴与陶菁的战局。
姜郁走到毓秀身边，与她一同看棋局中的对势，半晌轻笑着说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毓秀笑道，“朕晌午时观战，两人还势均力敌，经过这半日厮杀，黑子似乎已略占上风。”
姜郁摇头道，“臣有不同的看法。黑子看似略占优势，实则已陷入白子所布的陷阱，若一味急功冒进，恐怕会损失惨重。”
舒娴蹙眉走上前，对姜郁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陛下与殿下怎好给人提示。”
姜郁默然冷笑，看也不看舒娴。
毓秀一声轻笑，问舒娴道，“若朕记得不错，白子是德妃，黑子是笑染。”
舒娴还未回话，陶菁便踱步过来，站在毓秀身边应了一声是，“诚如皇后殿下所说，下士已落入德妃所设的陷阱却不自知，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这话时笑容款款，老神在在，面上并无焦虑之色，丝毫看不出哪里在乎什么“如何是好”。
姜郁见陶菁故弄玄虚，心中厌恶；陶菁也对姜郁满心嘲讽。二人暗潮汹涌，面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毓秀凝眉看了半晌棋盘，摇头笑道，“此局还未过半，定胜颓之势为时尚早，恐怕要等局势再明朗一些才好判断输赢。”
舒娴点头道，“依照目前的局势，臣与笑染恐怕还要交战几日，随时恭候陛下与殿下来观棋。”
毓秀笑而不语，并未应声；姜郁也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陶菁生怕舒娴尴尬，笑着为她解围，“陛下来了半晌，德妃殿下该吩咐开席了。”
舒娴与陶菁相视一笑，看向毓秀求示下，见毓秀点头，便笑着吩咐侍从布膳。
几人在桌前落座，舒娴亲自为毓秀斟酒，举杯道，“难得陛下驾临永宁宫，臣敬陛下一杯。”
一句说完，她便痛快饮尽杯中酒。
陶菁微微一笑，“下士与皇后殿下相陪。”
毓秀举起杯却不饮，姜郁饮了自己杯中的酒，又接过毓秀的酒饮了，“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我代她饮这一杯。”
舒娴的笑容若有深意；陶菁似笑非笑地陪了一杯，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对毓秀眨了眨眼。
侍从为毓秀换了茶，舒娴亲自为毓秀夹菜，笑道，“御膳房为陛下准备的晚膳似乎似乎比午膳更加用心，有许多药膳臣从前从未尝过。”
毓秀笑道，“朕近来调理身体，便叫人吩咐御膳房在饮食上稍稍留意。”
舒娴见毓秀吃芝麻糊，嘴角勾起一丝讽笑，问一句，“臣方才在无意间看到陛下发髻间有一缕白发，陛下年纪轻轻，怎会忧劳至此？”
毓秀还未回话，姜郁已开口笑道，“陛下的身体的确比之前虚弱，却是为一件喜事。”
陶菁目光一闪，舒娴自然也听出端倪，“莫非这些日子以来宫中传言为真，太医院已确实陛下有喜？”
毓秀与姜郁相视一笑，对舒娴道，“御医说喜事一月不足，胎象还未稳固，因此没有急着将消息公之于众。”
舒娴见姜郁笑意温柔，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看在旁人眼里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陶菁为毓秀盛一碗汤，换走她未吃完的芝麻糊，“陛下初次有孕，须事事小心，切不可忧劳过度，思虑伤身。”
毓秀见陶菁吃她剩的半碗芝麻糊，蹙眉轻笑，“你有心了。”
姜郁冷冷看陶菁动作，表情晦暗不明，直到毓秀看向他与他对望，他面上的笑容才渐渐变得温和，眼中也满是柔情。
舒娴在一旁看二人眉目传情，心中百味杂陈，也许是药膳的味道让她不适，又或许是之前饮的一杯酒，她突然觉得胃逆不适，几欲作呕。
姜郁见舒娴蹙眉抚胸，一脸痛苦，便开口问一句，“德妃怎么了？”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动同舒娴问话，毓秀与陶菁不自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又马上错开。
舒娴捂着嘴摇摇头，起身对毓秀一躬身，匆匆往后殿而去。
桌前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姜郁皱着眉头默然不语，毓秀放下银筷讪笑道，“莫非是御膳房做的药膳不合德妃的口味？”
陶菁轻咳一声，对毓秀笑道，“陛下不必多心，午后下士与德妃对弈时，她也曾胃逆不适，想来是这几日她吃坏了东西，一直没有恢复。”
毓秀微微一笑，随口问一句，“德妃胃逆已有些日子了吗？”
陶菁看了一眼姜郁，摇头笑道，“大约只是这几日的事，下士从前与德妃并无交往，并不知内情。”
毓秀笑着点点头，不再言语。
姜郁冷冷望着陶菁，陶菁却对姜郁的注视视而不见。
德妃离席这半晌，三人都未用筷，直到她整理仪容重新归位，毓秀才拾起银匙喝汤，“德妃好些了吗？”
舒娴眼中闪过一丝尴尬，讪笑道，“自从臣在帝陵被刺客重伤，内伤一直没有痊愈，落下胃疾，时常不适，方才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毓秀笑道，“既是旧疾，务必请御医为德妃好生调养，以免小事化大。”
舒娴默然一笑。
毓秀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郁，姜郁面上并无波澜，一双眼也空空无物，看不出情绪。
相比姜郁，陶菁面上的表情倒有些玩味。
毓秀淡然一笑，不做理论。
几人用罢晚膳，在正殿用茶。
舒娴询问毓秀是否留宿，毓秀正犹豫着如何回话，姜郁在旁笑道，“德妃既身体不适，今夜不如好生歇息。”
舒娴一愣，笑容僵在脸上，颇有些难堪。
毓秀放下茶杯，对舒娴笑道，“朕今日也有些累，德妃若也身体不适，不如朕改日再来看你。”
舒娴还要再言，郑乔上前对毓秀道，“方才太妃殿下叫人传话，若陛下无事，请陛下去御花园。”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问郑乔道，“太妃可有说请我去御花园做什么？”
郑乔躬身道，“传话之人说今日是宫中宵禁的最后一日，太妃在御花园为华殿下做悼祭。”
毓秀笑着点点头，“你叫人告知太妃，我与皇后马上就到。”
舒娴一声轻叹，“太妃既相请，臣也不好执意挽留，不如吩咐为陛下预备代步？”
毓秀起身道，“现下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夜行，德妃不必相送，早些歇息。”
德妃见毓秀并未叫她同行，也不好开口相请。
姜郁随毓秀一同起身，陶菁也顺势跟随二人出门。
德妃送人到宫外，各人施礼道别。
三人走出半晌，姜郁就伸手拉住毓秀的手，毓秀对他笑了一笑，并没有拒绝。
陶菁在一旁冷眼旁观，面上也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走了半晌，毓秀对陶菁道，“你是自行回宫，还是与我等同去？”
陶菁笑着回一句，“陛下想让下士回宫，还是与你同去？”
毓秀摇头道，“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做主，朕并不强求。”
陶菁笑道，“陛下既然没有叫下士回避，下士自然想跟随陛下，为华殿下尽一番心意。”
毓秀点点头，不再多言；姜郁默然冷笑，也没有提出异议。
三人同到御花园，姜汜得到消息，一早已出门相迎。
“陛下万福金安。”
毓秀对姜汜做出一个免礼的手势，“皇叔有心了。”
姜汜与毓秀并肩而行，笑道，“臣听说这两日御花园的几株桂花开了，便叫人将祭台立在桂花树旁。”
毓秀感念姜汜的用心，与他相视一笑。
一行人一路走到祭桌前，焚香烧纸，诵经悼念。
毓秀祭罢，姜郁再祭。
姜郁悼祭时，毓秀走到桂花树下，望着满树盛开的花枝，若有所思。
姜汜屏退侍从，对毓秀笑道，“陛下这几日憔悴不少，发髻间竟多了几缕白发，臣看在眼里，也有些焦虑不安。”
毓秀讪笑道，“前朝后宫接二连三出事，朕心中自然不好受。好在有伯良在我身边时时宽慰，倒也不至于伤心过度。”
姜汜笑道，“陛下近来叫御医为你调理身体，怎么反倒比一月前还要消瘦？”
毓秀面上闪过一丝赧色，笑而不语。
姜汜心中自有猜想。
姜郁悼祭罢，走到二人身边微微笑道，“皇叔这些日子似乎清减了。”
姜汜一愣，笑道，“暑日厌食，入秋之后食欲才好一些。我方才还说陛下似乎也比一月前更消瘦。”
姜郁上下打量毓秀，点头道，“陛下近来食欲不振，吃不下东西，加之夜间浅眠，朝政繁杂，忧思劳顿，的确比从前消瘦了一些。”
姜汜对毓秀笑道，“宫里宫外都传说陛下有喜，却不知消息是真是假。”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对姜汜笑道，“喜事不足一月，胎象还未稳固，朕才吩咐他们不要张扬。”
姜汜听毓秀话说的模棱两可，反倒比言辞笃定多了几分情真，便猜测她怀孕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陛下近来时有忧思，旧疾频发，若当真有喜兆，行动坐卧更要加倍留意，凡有不适，要速传御医诊治。”
毓秀微笑以应。
陶菁悼祭罢，见三人在桂花树下叙话，便远远立在一旁陪侍，没有上前。
毓秀越过姜郁的肩膀望向陶菁，见他一脸寡淡，倒比嬉皮笑脸时更显得俊秀英姿。
不经意间，她就多看了他几眼。
姜郁注意到毓秀的目光，正犹豫着是否要将陶菁召到近前，就见他背过身去轻咳不止。
方才在永宁宫，陶菁也咳过，大多意在调笑讥讽，当下这番，倒像是不得已的失态。
毓秀走到陶菁身边，从袖袋中取出手绢递给他。
毓秀来时，陶菁已将自己的绢团成一团塞进袖中，一边接过毓秀的白绢，淡然笑道，“多谢陛下。”
毓秀蹙眉道，“你的咳疾一直没有好转吗？”
陶菁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从前只觉得麻烦，现在大约是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毓秀莫名觉得陶菁的豁达之中掺杂了几分无可奈何，想说什么宽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陶菁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汜与姜郁，刻意再靠近毓秀一步，低声笑道，“陛下今日一直想问下士却还来不及问出口的话，若再不问，不知又要等到何日。”
毓秀金眸一闪，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问你？”
陶菁挑眉笑道，“亦或是，并不是陛下来不及相问，是你故意没有点破。”
毓秀一皱眉头，“朕不懂你的意思。”
陶菁见毓秀佯装糊涂，禁不住摇头叹道，“果然心有所属之人就会有软肋，事事患得患失，进退两难。”
毓秀明了陶菁话中之意，失声冷笑，“既然三言两语难以言明，何必纠结于今日，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向你问个明白。”
一言既出，二人相视一笑。
姜郁在一旁冷眼旁观，自觉陶菁的笑容颇为扎眼，便对姜汜点头示意，走到二人跟前，“陛下怎么不邀才人一同赏花？”
毓秀笑道，“才想请他过去，伯良就来了。”
姜郁默然一笑，拉着毓秀的手，一同走回姜汜身边。
陶菁跟在二人身后，到桂花树下，抬手摸上花枝。
众人赏了半晌花，伤感之意愈浓。
毓秀见陶菁发呆，就望着高枝似笑非笑地问一句，“几年前你可曾折桂枝求一个好意头？”
她说话时虽然没有特别看着陶菁，但他知道她这一句是在问他，便笑着回一句，“并未。”
毓秀挑选半晌，折一支桂花递给陶菁，“这一支开的漂亮，你拿回去摆吧。”
陶菁接过桂花，对毓秀笑道，“多谢陛下赠花。”
姜郁微微一笑，也折了一支桂花送给姜汜。
姜汜叫侍从把花收了，上前对毓秀笑道，“陛下在御花园吹了半晌风，小心着凉，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点头以应，再折一支桂花放到祭桌之上。
几人一同出了御花园，毓秀觉得身上冷，便不想步行回宫。
众人都有代步，只有陶菁并无轿辇。
毓秀笑着问陶菁一句，“要不要我叫人为你安排软轿？”
陶菁摇头轻笑，“多谢陛下关怀，下士走回去也不麻烦。”
毓秀点点头，坐进软轿，想了一想，又掀开轿帘对陶菁道，“你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陶菁并不推辞，弯腰进了御轿，坐到毓秀身边。
姜郁眼见陶菁进了毓秀的轿子，在回宫的一路都在猜想他二人独处时会说什么。
其实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在往永禄宫去的一路，陶菁一直目不斜视，直到下轿时才笑着对毓秀道了一声谢。
人走了半晌，毓秀才发觉他方才坐过的地方放了一支桂花，本想叫人给他送去，转念一想，也许是他故意留下的，便在下轿时将桂花一同带了出来。
姜郁比毓秀早回金麟殿，见她进门时拿着方才亲手折的桂花，心中自有猜想，笑着上前问一句，“陛下不是将此花送人了吗？怎么又拿回来了？”htＴΡδ://ＷwＷ.ЪǐＱiＫǔ.йēＴ
毓秀讪笑道，“大约因不是蟾宫之桂，人家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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