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的衣着身份各异,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死后被丢弃在这里,曝尸于荒野之上。
这就是旧酆都的地狱?
燕时洵皱了皱眉,虽然腥臭味并不足以令他难受,但这种无数尸骸暴露腐烂的景象,还是让作为驱鬼者的他看了之后,心里并不舒服。
他不仅保护生人,也拯救尚有可救之处的亡魂,在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时候,也曾亲手为枉死的人收捡尸骨,在亡魂的感谢声中让尸骨得以安葬。
但是乱葬岗,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不是人间,尸体曝尸荒野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
燕时洵还记得邺澧告诉他的那句话,在酆都,没有生人,皆是亡魂。
这些亡魂被扔在这里的结局,会是什么?
灰飞烟灭吗?
燕时洵的眸光暗了暗。
以旧酆都的规则来算,就是罪孽越深的人,会坠落向更下层的地狱,那也就对应着更加恐怖的惩罚。
对于地上的第一层地狱,那些亡魂都被自己生前的不甘怨恨折磨了一千年之久,被逼到发疯。
那下层地狱的惩罚,会是什么?
燕时洵举目四望,但是乱葬岗一眼望不头,一直到阴沉沉透露着不祥的天幕尽头,都是一层叠一层的尸骸,一座座尸山起伏绵延。
除了他之外,竟然再没有第二个站着的人或鬼魂,好像这里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恐怖而沉重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黑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几乎压地而来,好像随时都可以碾碎地面上的一切,令人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没来由的心慌。
燕时洵却一丝情绪波动也无,面无表情的俊容上看不出丁点真实想法。
他只是平静而细致的查看着周围的场景,在没有确认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没有贸贸然的行动。
他记得很清楚,在坠落时陷入昏迷前,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确认了他们离自己的距离并不远。
但现在,那些人却不在自己的周围。
就连他当时紧紧拽在手里的阎王,都不知道去向。
更加令燕时洵感到不对劲的,是他本来的目的和现在呈现的结果,好像存在很大的差距。
在最开始从邺澧那里证实了酆都是与因果有关的鬼城之后,燕时洵就计划好了,要利用自己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将自己引到李乘云所在的位置。
可现在,他却根本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与李乘云相关的线索。
难不成,师父也和这些尸骸一样被弃置于乱葬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燕时洵心中就是一突。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会的。
他亲自为师父扶灵回到滨海市,亲眼看着师父的遗骸被好好安葬,主持了师父的往生科仪。
就算师父因为曾经到过白纸湖,而在旧酆都里留下了一丝残魂,但凭着师父本身,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乱葬岗的地步才对。
虽然大脑在理智的给予否定,但燕时洵咬紧了后槽牙,下颔线紧绷出利落的线条。
他强行将这个猜测从脑海中删除,然后重新利用眼前有限的线索,想要推断自己如今的处境。
既然阎王的“罪孽”确实让他得以进入下层地狱,那就说明他最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
这也就意味着,因果确实应该把他带向李乘云。
其他人也一样。
但理论和现状,却存在着偏差。是什么导致的?
况且,他在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拖动尸体的声音和哭声……那是从哪里传来的?
燕时洵迈开长腿,在凹凸不平的尸山中也如履平地。
他行走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记得小心的避开地面上倒伏着的尸体,尽可能的从旁边的土块上踏过。
燕时洵修长的身姿敏捷的接连跳跃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包上,黑色的大衣也在身后翻飞,如苍鹰展翼。
借助着这个高度带来的更辽阔的视野,他可以更加全面的看到整个乱葬岗的模样,将所有场景尽收眼底,视线迅速扫过目之所及之处,想要寻找到在他没有醒来时,听到的哭声的源头。
燕时洵没有看到哭泣的女人。
却看到了在乱葬岗的远处,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仔细看之下,还有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
有人居住……在这种地方?
燕时洵的心头涌起一丝怪异感。
他停下脚步遥遥看去,没等看清那小屋的情况,目光却猛地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存在。
一座尸山的最顶上,那具新鲜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却分明是郑树木的脸。
燕时洵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郑树木应该和郑甜甜一起灰飞烟灭了,却原来,郑树木的魂魄落进了这里吗?
当他走到那具尸骸旁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燕时洵是亲眼看着郑树木死亡的,甚至连这对兄妹的灰飞烟灭,都是由他导向的。
毕竟成长到这种地步的鬼婴,没有弱点,却唯独还与两个哥哥存在着因果纠葛。
谢麟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很分明了,所以燕时洵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谢麟算在自己的计划中。
燕时洵尊重他人的选择,不会去阻止他人选择的自由,况且,他也有这份自信。
——不论谢麟做什么,都在他能力所能解决的范围之内。
不过,燕时洵一向习惯于早做打算。
所有人还没有动作之前,他就已经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看清了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提前了太多步预先料到了对方之后的所作所为,因此早早就能布下局。
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之前。
燕时洵因此看出,破局的关键在于郑树木。
他将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扒开给郑树木看,让郑树木意识到白纸湖的一切已经失控,使得郑树木从摇摆不定的挣扎中终于坚定了立场,站在他这一方,帮他带走了郑甜甜。
这是一场双赢的局。
燕时洵救下了所有人,而郑树木,也令白师傅和郑甜甜从无间地狱中获得了解脱。
……虽然鬼婴早已经扭曲了心智,身在地狱而不自知。
不过,操纵着所有活嘴活眼木雕的鬼婴怕火,因此,亲自帮妹妹达成如今局面的郑树木深知妹妹的弱点,他选择在火焰中带走妹妹。
一场几十年前没有烧尽的大火,终于彻底终结了白姓村子的罪孽,也带走了两对兄妹三个人之间的因果。
也因此,燕时洵认为,就算郑树木的魂魄上有伤,也应该是烧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开膛破肚,满身血污,腹腔中却空空荡荡。
燕时洵掏出手帕裹在手上,以尊重郑树木遗骸的姿态,小心的伸手查看着郑树木的胸膛上的伤口。
很奇怪。
伤口平滑不像是任何利器所致,而是……沿着人身体中间天然存在的那道线,向两边分开来。
就像是一个开了线裂成两半的布偶娃娃。
腹腔中的脏器也没有任何刀印划痕,不像是被利器取出。
所有的连接点都是一片平滑,好像这人天生就没有长脏器一样。
魂魄上出现这种伤痕,最后还被打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丢弃在乱葬岗上……是因果和罪孽所致吗?
阎王所说的千年前旧酆都的评判规则,燕时洵还记得很清楚。
只看是否有罪孽,不看前因。所有对死亡发起复仇的行为,都算是罪孽,不被旧酆都容忍。
如果以这个标准来看,那郑树木简直罪无可赦。
燕时洵甚至可以根据阎王的描述,复原出旧酆都对郑树木下的判决。
郑树木年幼时虽然家破人亡,但是他不是没有死吗,这就不算是对郑树木本人的直接伤害,更加没有复仇的资格。
而郑树木成年之后,屠戮了白姓村子上百人,这份杀孽,足够旧酆都判他为厉鬼了。
燕时洵的视线下移。
果然,在郑树木身下的尸山堆中,燕时洵看到了与曾经在白姓村子里见到的那些木雕,有着相似模样的尸骸。
所有村民都倒在这里,尸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在他们的尸骸上,高高放着郑树木的尸体。
就好像这个村子的人,终于在这里得以“团聚”。
燕时洵不适的皱了皱眉。
让受害者和加害者共处一地,对受害者而言,何异于二次伤害?
不过,他倒是明白旧酆都的逻辑了。
因为这些村民死亡后,魂魄被困在了活嘴活眼木雕中,日夜受着折磨,反复回想着生前死后的一切,因此对死亡抱有怨恨。
所以,旧酆都认定,这些魂魄也是恶鬼。
在鬼婴死亡之后,本来从旧酆都流向她的力量还有她后来积攒起来的力量,失去了承载的容器,自然也就向外释放,回归了鬼道和旧酆都。
所以这些原本被困在活嘴活眼木雕里的村民魂魄,才会离开木雕,因为它们也曾经被鬼婴所操控折磨,属于鬼婴力量的一部分。因此,它们坠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
也就是说,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
——旧酆都城池决计想不到,光是几具尸骸,就能让燕时洵看透重重障眼法,将隐秘埋藏在最深处的真相,一眼看破。
在想通的瞬间,燕时洵的眸光猛地沉了下来。
啧,旧酆都……
他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旧酆都。
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旧酆都,燕时洵本来都是漠然的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
即便新酆都由邺澧执掌,并且酆都十万阴兵也曾力挽狂澜,燕时洵也理智冷静的不曾多分给酆都一丝情感。
但是现在,燕时洵心中的天平忽然剧烈向新的酆都倒去。
就在看清了旧酆都的所作所为之后,燕时洵觉得,自己对邺澧当年战胜了旧酆都取而代之的事情,还有些高兴。
连带着对邺澧的情感都多增加了几分,有种“做得好”的畅快感。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要知道千年前的战将,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乌木神像……
燕时洵的眼眸中满溢着笑意,以及浓厚的兴趣。
他垂眸看了眼死不瞑目的郑树木,还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为郑树木合上了眼睛,将手中的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又为他整理好了伤口,让他看起来,最起码死亡得体面一点,保有死后的尊严。
而不是像那些因果之中的加害者一样,同样曝尸野外。
燕时洵并不认为郑树木做错了。
虽然郑树木的手段是激烈了很多,并不是普世的善良。
但燕时洵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软善良的人。
在他的判定中,没什么以德报怨,只有因果相抵。
因此,此时的燕时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于天地。
到那时,他必定要将旧酆都内所有关押着的鬼魂,全都送往酆都,再次审判。
确有罪孽者,酆都苦牢受刑,而只是为了复仇的冤魂……他们会得到这份死后的公正,得以前往投胎。
燕时洵缓缓站直了身躯,目光坚定,雪亮如刀。
厚重的大衣下摆划过锐利的弧度,他转过身,向矗立在一片尸骸中的小屋走去。
这似乎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村屋,燕时洵曾经在穷苦落后的村子里,见过类似模样的屋舍。
袅袅炊烟从房顶烟筒飘出,灰色的烟雾散开,缭绕在屋舍周围,反而将它衬托得有几分朦胧美感。
如果不是周围环境确实骇人,这里甚至可以被看做是某个人的隐居之处。
走近之后,燕时洵才发现,不仅是这座小屋存在于乱葬岗最中间如此突兀,更诡异的是,小屋门前的一片地都被细心的打理过,清扫出一片没有尸骸的空地。
这里堆放着生活用品,看起来很有人间的烟火气。
与燕时洵曾经在山中见过的隐居修行者,很是相似。
如果是在山中见到这样的小屋,燕时洵不会如此奇怪,但这里……是旧酆都地狱啊。
他走上前去,礼貌的屈指叩响了房门。
几声之后,房屋里依旧一片安静,并没有人应声。
但炊烟的存在还是让燕时洵认为,房屋的主人要么在家要么就在附近。
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四声一组的叩响。
三声为人四声鬼。
鬼敲门,恰好是四声。
既然是在旧酆都地狱,那燕时洵也并不认为房屋的主人还是个生人,对于鬼而言,四声敲门才算是礼貌。
鉴于之前旧酆都城池那样缜密的想要坑他,燕时洵决定还是谨慎为妙。
在燕时洵敲到第四组叩门声时,终于,有声音传了过来。
“吓我一跳。”
——却不是从房门里传出来的,而是从燕时洵身后传来。
燕时洵挺直的脊背一僵,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这种不能全面掌握局势的感觉,让燕时洵对眼下的情况更加谨慎。
他缓缓转过身,视线平移向声音源头看去。
却在看清身后的景象时,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眸。
他所看到的,与他所料想的完全不同。
燕时洵本来以为,能在这种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之上盖房子居住的,应该也是鬼魂,或者是曾经旧酆都留下来的遗民。
但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名老人。
老人坐在尸山下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悠闲晒太阳的姿势,手边还放着茶盅。
简直和燕时洵之前在走街串巷时见过的那些退休老大爷,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老人身后的不是什么公园精致,而是血淋淋腐臭的狰狞尸骸,燕时洵真的觉得自己会认错。m.bīQikμ.ИěΤ
不过,尸体和笑眯眯“晒太阳”的老人,现在竟然也搭配得如此和谐。
“哪来的小子,迷路了?”
老人抖着腿,啧啧道:“那你也够本事的,竟然能迷路到这么远,还跑到我家门口来了。你敲门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这一把老骨头哟……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轻点吗?”
燕时洵沉稳的向老人一点头:“抱歉,恰好路过。”
老人:“…………”
“路过个屁!你唬我呢?”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谁能从这路过?你见过谁能从地狱路过的吗?”
燕时洵:“你先问我是不是迷路的,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下去。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他面不改色,对这个简陋的谎言被戳穿的事,没有半点反应:“你先唬我,我才唬你,这叫公平。”
老人:“……哪来的混小子!”
没能成功逗着燕时洵玩,也让老人瞬间失去了兴趣,立刻向后一躺,懒洋洋瘫坐在椅子里,抖着腿抠脚,嘴里还哼着古老的小曲,就是不肯再给燕时洵一个眼神。
燕时洵也没有被人晾在这里不加理会的手足无措和不自在——他完全没有那种情绪。
除了在面对邺澧的有些时候,那人总是有办法让他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自在以外。
他迈开脚步走向老人,姿态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俯身将茶盅从老人旁边的凳子上拿开,然后一撩大衣,手里端着茶盅就坐在了凳子上。
燕时洵的姿态即便是放在娱乐圈或者海云观中,也是一顶一的好。
无论是站是坐,他都始终肩背挺拔如松柏。
当他坐在凳子上一双长腿交叠,手里还端着茶盅的时候,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清贵而姿态从容闲适。
主客瞬间颠倒。
燕时洵成竹在胸,稳超胜券。
反倒是老人,看起来像是跑来寻求帮助的。
老人:“???”
“你倒是不客气……”
燕时洵微一点头,从容优雅道:“谢谢。”
老人:“谁夸你了!是不是听不懂鬼话!”
“现在,我们应该能来谈谈这里的情况了。”
燕时洵手掌朝下一压,向老人做出一个让他平复心情的手势,一副主人风范的平静问道:“这里是旧酆都下层地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居住?”
听到燕时洵提及旧酆都的时候,老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原本瘫坐在椅子里的身体也直起来了些,没想到这个一看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生魂,竟然还会知道酆都更迭之事。
一时间,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比刚刚慎重了许多,不敢再随意将他晾在一旁。
——当一无所知的去询问时,只会被掌握情况的那一方不耐烦的驱赶走,瞧不上懵懂愚钝的外行。
但是,如果对方认为你掌握着很多消息时,局面就全然不同了。
燕时洵深知人的心理,即便面前的老人是鬼魂,也逃不过本能的下意识反应。
老人的反应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就是要让老人认为,他掌握着足够多的消息,以此有筹码来换取老人所知的旧酆都情况。
燕时洵的说法极为巧妙,他只让老人看到了冰山一角,使得老人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要干什么,因此就会无限向外扩展想象,以为水面下藏着的,是一整座冰山。
老人警惕的打量着燕时洵,但这一次,他的眼神极为慎重,不像是刚刚漫不经心的敷衍。
“……打从我在这住开始,还第一次遇到敲我家门的。”
老人无语:“你不觉得敲一个老鬼的房门很奇怪吗?我死都死了,你还这么吵我,像话么?”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问题的话,那我们换一个。”
燕时洵没有表现得好像自己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立刻顺着老人的话转了话题,看起来很是体贴。
“你还见过其他像我这样迷路的吗?他们大概这么高,长这个样子。”
燕时洵抬手在自己身边的空气比划着,末了还诚恳的补上一句:“看起来都比你年轻很多。”
“你真是好福气啊,老人家。”
不等老人发怒,燕时洵就由衷的叹道:“你看,你活到这么老才死,不像我那几个同伴,年纪轻轻的……”
“就迷路了。”
老人:“…………”
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这一口气,随着燕时洵的话语而忽上忽下,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在原地。
但偏偏燕时洵的话乍一听很离谱,可仔细想想,却又很合理。
年老而亡,可不就是喜丧。
老人连正当反驳的理由都没有,这一口气噎得他直接朝燕时洵翻了个白眼。
“没看见!”
拿他寻开心还想让他回答问题……门都没有!
老人愤愤的想着,要是换成以往酆都没有更迭易主的时候,哪轮得到一个生魂这么和他说话?
那时人间的驱鬼者想要见上他们一面,都要将供奉香火准备得足足的,恭恭敬敬请他们去,还要看他们心情,才肯屈尊纡贵的下人间一趟。
要不是,要不是那可抗天地的战将……
老人被遮盖在眼皮下面的眼睛一暗,心中对燕时洵的不满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微不可察的疲惫叹息。
燕时洵虽然垂着眼眸,一副稳操胜券的从容模样,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紧密注意着老人的神情,不放过老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敏锐的意识到,老人并非是被扔在乱葬岗的鬼魂。
在提到旧酆都的时候,老人的反应并不像那些浑浑噩噩不关心周围的鬼魂,而是对旧酆都有着深切的眷恋,像是在怀念追忆着以往的岁月。
能有这种反应的,只有一种身份。
旧酆都遗民。
比如,旧酆都的鬼差。
对于小卒而言,所背靠的靠山尤为重要。
就像是地府虽然与酆都一直不对付,地府阴差也对酆都骂骂咧咧多有怨言,言语间都是贬低。
但如果地府阴差和酆都鬼差狭路相逢,那一定是地府阴差先退。
毕竟酆都有鬼神执掌,可地府不说本就低于酆都,在井小宝还没有成为阎王之前,地府无主,几次濒临停摆。
对于旧酆都鬼差而言也是如此。
以往可以凭借着所属酆都这个身份在人间耀武扬威的鬼差们,从北阴酆都倒塌的时候,就变成了灰溜溜夹着尾巴的丧家犬。
死的死,逃得逃,再没有人神鬼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除了某一个鬼差。
在所有人或鬼魂向燕时洵讲述的过往中,一直都有一个鬼差存在。
为报恩将鬼戏教给白姓先祖的濒死鬼差,以及在所有鬼差逃难旧酆都颓败之后,再次回到旧酆都的鬼差。
也是那么“巧合”,那位鬼差,也前往了下层地狱,然后再也没有鬼魂看到他。
短短瞬息之间,燕时洵意识到了眼前老人的身份。
他的眼眸中微不可察的染上笑意,但面容上的神情一切如常,半点看不出他的心中所想。
老人还在气哼哼的撇过头去不愿意看燕时洵,连抠脚的动作都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下手极恨,好像他抠的不是脚,是仇人的脑浆。
燕时洵微微挑眉,语气诚恳的道:“看你一直都在批评我,这样看起来,你应该比我有教养多了,不愧是活了那么久的老人家。”
老人抠脚的动作一停,纳闷这说话太难听的生魂,怎么突然夸起他来了?
不等他高兴起来呢,就听燕时洵继续补了一句。
“这么有教养的老人家,肯定不愿意看到年轻的孩子因为迷路而饿死在家门口吧?”
燕时洵的语气纯善的不得了,好像真心实意的在夸赞老人:“谢谢你收留我一顿饭,老人家。”
“我什么时候说的!!!你骗谁呢!”
老人咆哮,觉得自己几千年的修身养性都破功了。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自说自话的家伙!!!这小子什么来路,太可恶了!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旧酆都城池残留的灵智出了问题,把他也算成了需要在地狱里受刑罚的那些家伙。
要不然怎么会让这么个糟心家伙“迷路”到他家门口!坐他的凳子端他的茶,还要吃他的饭住他的屋子!!!
燕时洵却已经从容起身,唇边带着笑意,优雅的向老人微微一点头,举起手中的茶盅示意:“感谢招待,真是个善良的老人家。”
“像你这么好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他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美德,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吧。”
燕时洵特意在“一千年”几个字上,咬重了音节。
原本想要暴力驱赶燕时洵的老人刚从椅子里起身到一半,忽然就愣住了。
他听懂了燕时洵话里的意思。
明明是现在的生魂,却不仅知道酆都更迭,还知道如此准确的时间。
千年前的那一战……可没有生人记载,就连人间驱鬼者的相关记录都寥寥无几,早已经散佚断代于漫长的时间中。
那这个生魂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的怒容慢慢缓和,最后只剩下面无表情的严肃,抿直了嘴巴,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但燕时洵不仅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笑吟吟的展开双臂,大方的任由老人查看,一副坦坦荡荡的诚恳模样。
老人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卡在喉咙里哽得不上不下的气,给憋得不行。
连那张苍老的脸皮都被气红了。
燕时洵却反而一副关心老人身体的态度,关切的道:“是不是吹了风着凉了?快进屋子暖一暖。”
老人气呼呼的猛地一起身,试图无视燕时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听燕时洵又感慨般道:“没想到人死了之后还会生病啊,真是不容易。”
老人:……好烦这小子,他能不能现在就死一死?
不过,碍于燕时洵的身份不明,还对酆都之事如此清晰的知晓,老人一时摸不准燕时洵的情况,也不敢轻易动作,只好憋了一肚子气往家走。
他一把推开家门,没好气的朝后面扬了扬下巴:“进来吧。”
燕时洵轻笑着,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目光从老人刚刚坐着的椅子后面转了一圈。
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低矮,也格外的松,并不像是堆积了很久的样子。
而是近期才出现的。
这让燕时洵有些奇怪,心中产生了怀疑。
旧酆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新酆都取而代之,从邺澧的话语来判断,天地已经将旧酆都视为垃圾一样的东西,一直在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
就更不要说将收押鬼魂的事情交到旧酆都手里了。
要不然,西南也不会堆积着这么多的鬼魂,甚至严重挤压了普通人的生活空间,使得西南驱鬼者们不得不对西南的鬼魂进行清扫,而其他驱鬼者闻西南色变。
这里并不应该有从那一战时间点之后的鬼魂,更何况是近期新堆起来的尸山。
就连郑树木等人会落到这里,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身处白纸湖旁边,并且因为鬼婴的关系,与旧酆都有着紧密的联系。
如若没有鬼婴,郑树木等人也应该在死亡之后,鬼魂游荡于西南。
但现在,那座尸山却显而易见的与周围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些尸体的身份,会是什么?
不等燕时洵抬脚走过去查看,就听老人哼了一声,不快的道:“刚刚硬赖上我想要吃这一顿饭,现在我同意了,怎么你又不动了?”
“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了?”
老人幸灾乐祸的道:“年轻人啊,不要那么狂,说话留一分,也给自己留个面子。要不然硬逞能结果输了,多丢人啊。”
那语气中,写满了快乐。
老人还记得自己刚刚被燕时洵全程话语压制的憋屈,因此一看到机会,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回面子。
燕时洵察觉到了老人的情绪。
他挑了挑眉,唇边荡漾开一点笑意。
此时他半侧着身躯,面对着老人刚刚坐的地方,而与现在的老人背对着。
老人看不到燕时洵的面容,自然也无法从收敛情绪极为严谨的燕时洵身上,看出他本来的心中所想。
燕时洵的心思转了一圈,有了新的决定。
他没有立刻转过身,而是任由老人兀自说着话,却还站在原地。
他甚至细微的操控着自己全身的肌肉,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僵硬。
就好像他被老人说中了心思,因此惧怕而下不来台在硬撑一样。
对于情绪和自己身体的掌控,燕时洵在捉鬼驱邪的漫长时间中,已经臻至出神入化。
即便是鬼神都看不出来。
而老人很明显也被燕时洵骗了过去,跟着燕时洵的节奏,以为他真的是怕了不敢动了。
于是他更加快乐,沾沾自喜的还再按照自己以为的事实,刺激着燕时洵道:“要不然这样吧,你要是敢进来,我不仅真就招待你一顿饭,还让你睡在我家,怎么样?”
老人嘿嘿轻笑了起来。
吃鬼饭,睡鬼冢——我敢许诺,就看你敢不敢应了。
燕时洵却半垂下眼睫,唇边的笑容越发扩大。
却不仅没有老人以为的畏惧之情,反而对自己计划的结果很是满意。
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老人,微微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不敢,敢……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
老人迟疑的眨了下眼睛,缓缓转过视线,看向燕时洵。
燕时洵微笑,风轻云淡,脊背挺直如松柏。
好像一个优秀的后辈。
老人:“…………”
燕时洵还笑着用诚恳的语气补了一刀:“谢谢你,老人家,旧酆都知道了也一定很感动。”
老人:“!!!”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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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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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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