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北国之春。暌别许久的京剧演员虞君好重返舞台,一时间长安大戏院座无虚席,一票难求,被称为“梨园盛事”。
唱完最后一出戏,照例获得了满堂喝彩。君好扫了一圈观众席,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人,倒是回到休息室时收到了一捧玫瑰,卖花姑娘说送花的那位宋先生就在门口等她。
后来君好回想起那段路,短短几百米,就像小时候荡秋千时的抛物线。起初心被高高抛起,见到那位宋先生时,又轻轻跌回地面——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是一个普通的戏迷。
她在演出海报上签了名给他,等他离开,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戏服,妆也只卸了一半。
她有些想笑,这样失态,不过是因为听到送花人姓宋。可她忘了,世上姓宋的千千万万。
卸完妆换好便服出来,戏院里的人早已散光了。电话响起的时候,君好刚走出门口。她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看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喂。”
对方是一把低柔的男声,略带歉意地说:“临时有台手术,赶不及看你演出了。”
君好没说话,他轻声加了句:“抱歉。”
她握着电话,忽然问:“你哪位?”
那头顿了顿:“宋清漱。”
“哦——”她拖着尾音,像是惊讶不已,“你说过要来看我演出吗?我忘了。”
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宋清漱沉默了片刻:“那我不过来了。”
挂断电话,君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初春的黄昏,戏院外的桧柏随风轻摆,有种莫名的寂寥。她想起那年也是在北京,不过是冬天。北方的冬天真是残暴,她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冻得牙齿打架。后来宋清漱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给她,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羽绒服是来北京的第一天,她陪他去商场挑的。很正的红色,真是艳,他一开始是拒绝的,最后拗不过她,站在镜子前,清冷腼腆的神情,奔三的人了,看上去倒像个少年。
后来君好想,没能让宋清漱爱上她,大概是她此生最遗憾的事了。
2
君好出生于一个艺术之家,外婆是有名的京剧演员。
她从十三岁开始跟着外婆学唱戏,不知道唱过多少戏文。都说人生如戏,《锁麟囊》里也唱: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她起初不太懂,后来才茅塞顿开,说的不就是她与宋清漱吗?
她与宋清漱相识在前男友唐彧的婚礼上。
说是前男友,其实只交往了两个月,倒没有多少苦大仇深,就是三观不合。唐彧希望另一半宜家宜室,君好却是个异类,整颗心都放在唱戏上。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对事业与爱情都太过固执,想象不出该如何放低身段去爱一个人。待有所领悟时,已是在认识宋清漱之后。
分手半年后,君好收到唐彧的“红色炸弹”。未来的唐太太闺名苏晓彤,身材娇小,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很符合唐彧的择偶标准。
开场没多久唐彧就喝高了,敬到君好那一桌时,半真半假地问她有没有后悔。一旁的苏晓彤脸色有些难看,君好淡淡地说:“后悔啊,后悔礼送多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君好去天台透气。原以为就她一人不爱热闹,没想到还有一位。在戏班子里混久了,君好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男人,可那会儿还是有些意外。男人靠在围栏上,瘦长的脸,五官清雅,一双眼睛比女人的还要漂亮。
君好依稀记得在喜宴上看到过他:“你是新郎的亲友还是新娘的?”
似乎没料到她会跟他说话,他怔了怔才说:“新娘的。”
他皮肤很白,显得脸更红,似乎也是喝高了。
新娘的朋友、醉酒、天台……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多喝了几杯,君好身体里的恶趣味因子蠢蠢欲动:“我是唐彧的女朋友。”
他眼神微微一凝,她又补充:“前任。”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问他:“不怕我去找新娘的麻烦?”
他往楼梯走去:“要找的话,早就找了。”
后来离开天台的时候,君好捡到一张工作证:耳鼻喉科,宋清漱。
婚宴过后,君好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可有些相遇避无可避。
每逢周末,工作室都会去老年大学授课,班里有一位叫张烟宁的老太太曾是君好外婆的戏迷,因为腰不太好,当时住的房子又没有电梯,她的孙子执意要让她搬新家。正好君好那会儿住的院子有一间房空着,就与她约了时间看房。
那天早上,君好才想起工作证的事,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宋先生,我姓虞。我捡到了你的工作证。”
那头静默了一会儿,声音温润:“虞小姐,你在哪儿?”
君好刚要开口,余光一瞥,感叹缘分真是奇妙。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与她约好的张烟宁,另一个是年轻的男人,就是她手上那张工作证的主人。
后来君好把工作证还给了宋清漱。张烟宁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说他们真是有缘。
因为环境幽静,又可以去工作室免费听戏,张烟宁当场就把空余的那间房给租了下来。
搬家那天,君好帮着张烟宁搬行李。忙了一上午,她与宋清漱坐在屋檐下休息,宋清漱递给她一瓶水,她喝了一口,说:“原来你跟苏小姐是兄妹啊。”
可一个姓宋,一个姓苏。
宋清漱猜到她的疑惑:“她后来改的姓。”
宋家兄妹的父母早年离异,苏晓彤改了母亲的姓。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君好摇摇头:“那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两杯。”他说。
“红酒?”
“啤酒。”
“……”
君好朋友圈里都是海量,实在难见两杯倒的男人。她叹了口气:“以为你借酒消愁,以为我们同病相怜。”
宋清漱愣了愣,见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也不怕脏,随意地坐在台阶上,短发下的脸汗津津的,美得英气勃勃。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嘴角极淡地扬了扬。
那时的云是绯红的,风又轻又软,是2005年的春天。
3
宋清漱就这样成了君好的房客。那栋院子原本是民国时期一位文人的故居,君好租了下来,前堂做工作室,内院自己住。
四水归堂的天井,石墨盘旁有一口水缸,水面浮着铜钱草。西南两处房,灰色外墙上爬满了藤蔓。自从搬过来,君好觉得日子也过得慢了些。每天清晨起床后,她总会先吊一会儿嗓子,直至张烟宁搬进来,这种习惯还没改。有一回她吊完嗓子,宋清漱刚好从门外经过,她探出头:“是不是很吵?”
他一怔:“哦……没事。”
她看他背着一个咖啡色的邮差包:“去医院?”
他“嗯”了一声,却还是站着。
君好终于忍不住问:“有事吗?”
“你有没有觉得嗓子干涩?”宋清漱问她。
君好一愣:“望闻问切啊宋医生。”
一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了许多,宋清漱淡淡地笑了:“职业病。”
“能治吗?”
“可以口含生大蒜,最好挑紫皮独头的。”
她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医嘱:“你们西医也信这些?”
他说:“中西合璧。”
君好觉得这真是一个妙人。
相处久了,她发现他并不高冷,只是慢热。他放假很少外出,喜欢坐在窗口看书,来往的也都是医院的同事。休息日他也会下厨,黄昏的光线里,祖孙俩有种岁月静好的烟火气。
君好觉得宋清漱真是浮躁社会里的一股清流。而一个多月后,她又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
那天君好一人在工作室里吃饭,听到敲门声时还以为是外卖到了,打开门才发现是个陌生的男人,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笑。君好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你找哪位?”
那人还是不说话,笑容古怪,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君好下意识就往门口跑,跑得太急,迎面就撞到一堵人墙。宋清漱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她来不及解释,那人已经追了上来。宋清漱把她挡在身后,君好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那人已经被甩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之后宋清漱报了警,等派出所的人立了案离开,他才问她:“有没有受伤?”
君好摇摇头,惊魂未定。
“你认识刚才那个人?”他问她。
“不认识。”
“以后别随便开门。”他说。
君好“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你学过功夫?”
“练过南拳。”
“怎么会练这个?”她很难把平时斯斯文文的宋清漱跟武术联系在一起。
“小时候我爸怕我没有男儿气概。”他淡淡地道。
君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概是因为他小时候太漂亮了。她说:“我妈总说我不像女孩,我跑去唱老生,她就生过一次气,一次气了大半年。”
宋清漱被她的语气逗乐,她哪里像个唱老生的,倒像是个孩子:“除了戏曲,你还听其他音乐吗?
她严肃地说:“不听,也不吃饭,就喝露水。”
他一怔,等反应过来,才低头笑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君好发现宋清漱其实挺好相处。他沉默时有些疏离,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像某种色厉内荏的小动物。
几天后,派出所打来电话,说那个男人是个精神病“”患者,已经送去医院治疗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君好发现宋清漱其实挺好相处。他沉默时有些疏离,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像某种色厉内荏的小动物。
几天后,派出所打来电话,说那个男人是个精神病患者,已经送去医院治疗了。
那件事之后,君好心有余悸,索性去张烟宁那儿搭伙吃饭。蹭饭的次数多了,君好发现每次吃过饭,张烟宁都会把墙上宋清漱爷爷的遗照拿下来擦拭一遍,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柔和:“他是个当兵的,一开始我挺不待见的,后来不晓得怎么着就在一块儿了。”
爱情总是突如其来。
宁静的午后,电磁炉上烧着水。君好想到宋清漱,一颗心就像那锅刚烧开的水,“咕噜噜”冒着泡泡,快要溢出来。
二十多年来她从未真正爱过谁,可爱是本能,无师自通。
4
君好第一次听戏,听的是名剧《搜孤救孤》。台上扮演程婴的外婆抑扬顿挫地唱,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路。
她有天赋,戏曲学校毕业后就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未到三十岁已是获奖无数。她在舞台上扮相清隽,嗓音醇厚,有人说她像极了当年的孟小冬,喊她“小冬皇”。
她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当初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学唱戏,每天吊嗓子,排身段,真的是应了那句“不疯魔不成活”。
对待爱情,她也是清醒的。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沦陷,心平气和,甘之若饴。
中秋夜,君好受地方台邀请,唱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红鬃烈马》。她留了两张票给张烟宁,让宋清漱陪她一块儿去看。散场后,她才知道张烟宁迷上了陈道明的电视剧,宋清漱是一个人来的。
回到院子里,张烟宁刚看完电视,和唐彧、苏晓彤在一起吃月饼。看到君好,唐彧手里的月饼差点掉到地上:“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君好若无其事地说。
苏晓彤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宋清漱:“哥,你跟虞小姐,你们……”
宋清漱沉默了一会儿,挺简洁地说:“朋友。”
君好脸上的笑意一顿,想了想,至少人家没说是房东。她推推他:“有东西给你。”
剩下唐彧与苏晓彤面面相觑。
君好的屋子朝南,里面的装饰跟她人一样简单明了。她招呼宋清漱进去,转身去厨房拿出一袋大蒜:“你的方子效果是好,气味实在受不了,给你做菜用吧。”
宋清漱接过去:“叫我出来,就是要给我这个?”
“不然呢?”
他看着她没说话。
“你以为我是故意避开唐彧?”
他默认。
君好“扑哧”一声笑了:“你想多了,宋医生。”
她煮了一壶铁观音,等水开的时间里,宋清漱发现墙上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黑毛鹩哥。
君好给他介绍:“工作室的小姑娘养的,叫‘花旦’。”
那只叫“花旦”的鹩哥抖了抖毛。
君好没理它,问宋清漱:“听过我的戏,给点意见吧?”
他想了想说:“挺好的。”
她扮演的薛平贵身着深蓝团花帔,刚一登台就以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引来无数喝彩。那一刻他觉得,她天生是属于京剧的。
“你觉得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值不值得?”水开了,她给他倒了一小杯。
片刻的沉默后,宋清漱淡淡地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君好看着清澄的水面上,翠绿的茶叶缓缓舒展:“你呢,你的茶是什么样的?”
他侧过脸看着她,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她叫孟凛冬,是芭蕾舞演员。”
那是君好第一次听到孟凛冬的名字,她竟然有些嫉妒那三个字,能被宋清漱那么温柔地念出来。
5
君好听外婆说过,世上有很多事跟戏里一样,还未萌芽就枯萎了。她们一样唱老生,骨子里都有成熟男子的干脆。那天的事就像夏天晚上的一阵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秋天来临的时候,张烟宁的腰疼病犯了,又不愿去医院,说怕去了反而查出点什么来。后来在宋清漱的坚持下,才答应去做一个全身检查。没想到一语成谶,被查出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早期预兆,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那天晚上,宋清漱不知道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多久。君好走到他身后,踩到了地上的枯叶,发出“嘎吱”一声。他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
君好挨着他坐下,秋天的夜空深邃而明朗,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小时候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她教我唱戏,也教我做人的道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是车祸,入殓时化妆都花了好几个小时。”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至少你还有时间告别。”
宋清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没事,去睡吧。”
在君好的印象当中,宋清漱永远一副淡然的样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
中秋夜之后,孟凛冬三个字就时常浮现在君好的脑海里。她想看看宋清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本地的芭蕾舞学校不多,要找到孟凛冬所在的学校并不难。只是君好没想到会遇到宋清漱。那时,她正向接待处的老师询问有没有一位叫孟凛冬的同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想知道什么?”
君好回头就看到宋清漱站在身后,淡淡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查孟凛冬?”
她静了一瞬,说:“那你呢?为什么不进去?不敢让她知道你喜欢她?”
宋清漱的身体一僵。
当君好以为自己说中了的时候,刚才那位老师拿着一本档案册出来:“虞小姐,你要找的孟凛冬是曾在我们学校学习过。不过,她一年前已经去世了。”
君好怔住。
“凛冬是我的病人,去年四月份去世,鼻咽癌。你还想知道什么?”
“虞小姐。”宋清漱一字一顿地说,“奶奶很喜欢你,你也帮了我们很多忙,我很感激。但也仅此而已。”
那天君好一个人沿着马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有人喊她:“虞小姐!”
苏晓彤由车子里探出头:“去哪儿?我送你。”
一路上君好都沉默,苏晓彤由后视镜里看了她几次,终于听到她开口:“晓彤,你知道孟凛冬的事吗?”
君好没有喊她“苏小姐”,却喊她“晓彤”。苏晓彤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孟凛冬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多。就记得她走了以后,我哥痛苦了好久,后来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他这人从小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犟得很,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
君好沉默,苏晓彤问她:“虞小姐,你喜欢我哥?”
“嗯,喜欢。”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
苏晓彤迟疑了一下:“那你还喜欢唐彧吗?”
“我不喜欢别人的老公。”
苏晓彤如释重负地笑了:“你跟我哥说过吗?”
君好摇摇头:“你知道金农送给汪士慎的诗吗?”
苏晓彤有些茫然。
君好望着窗外说:“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苏晓彤愣怔地看着君好。其实早在知道唐彧的前女友是京剧名角时,她就曾偷偷去看过君好的演出。台上那样耀眼的人,走下舞台,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6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整座城市都湿漉漉的。
宋清漱给张烟宁请了一位护工来照顾她的起居。护工姓赵,赵阿姨来了之后,君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宋清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开自己。
君好几次想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借用“花旦”的嘴。她把“花旦”搁在肩上,宋清漱甫一进门,“花旦”就扯开嗓子唱:“宋清漱,对不起,对不起,宋清漱……”
宋清漱脚步一顿,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绕过去。
要不是某天赵阿姨急匆匆地来找她,说张烟宁不见了,他们大概会就此形同陌路。
宋清漱的手机打不通,她只好去医院找他。一路上都堵车,快到医院时,她才知道前面出了车祸。她看到一个咖啡色的邮差包静静地躺在地上,皮质表面不知沾了什么,变得一块深一块浅。
“作孽啊,听说是医院的骨干,三十岁都不到,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出了那么多血,我看玄。”
……
周围的议论好像隔得很远,君好蹲在地上,定定地望着那个包。
“虞君好?”宋清漱经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你怎么会在这儿?”
君好腾地站起来,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依旧眉清目秀,只是刚上完夜班,有些疲惫。世界上最好的事不过就是虚惊一场。她说:“没事。”
“你找我?”
她这才想起来:“奶奶不见了……”
那时,宋清漱的电话响了,挂断电话,他说:“奶奶已经回来了。”
君好舒了口气:“哦,那就好。”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吃了吗?”
她摇摇头。他说:“一块儿去吃点吧,赵阿姨没做饭。”
宋清漱带君好去了医院附近的金华砂锅,刚坐下,就有一个穿着医院实习生制服的女生跟宋清漱打招呼:“宋老师,女朋友啊?”
“朋友。”宋清漱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说。
女生偷偷瞟了君好几眼,忽然叫起来:“你是唱京剧的那个谁?”
“虞君好。”君好说。
“对!我妈可喜欢你了!”女生从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她,“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君好找了一处空白页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很漂亮,有种古朴隽永的大气。宋清漱看着她签完名,对那个女生说:“坐下一块儿吃吧?”
“不了,我还要赶回手术室。对了宋老师,你不知道倪老师出车祸了吧?”
“老倪?”宋清漱皱了皱眉。
“嗯,就在医院门口被车撞了,包上都是血……就是让你帮他在网上买的那个同款的。”
君好一直没说话,女生离开后,宋清漱叫她:“虞君好……”
她抬起头。
“刚才在医院门口,你是不是以为出事的是我?”
小砂锅里翻滚着泡沫,君好望着那簇蓝色的火苗渐渐熄灭,说:“还好不是你。”
宋清漱透过乳白色的雾气望着她,黑色的瞳仁好像也沾上了水汽,湿漉漉的。
7
关于阿尔茨海默病,他们都瞒着张烟宁,后来才知道,其实她心里早已有数。
春节前夕,君好的工作室要去北京演出。张烟宁也说想去北京看看:“趁现在还记得清楚,想再多走走。”
正好宋清漱还有几天年假,又打电话给苏晓彤,把人数定了下来,在网上买了票。
君好到达北京的第二天,他们才到——张烟宁,宋清漱和苏晓彤,一行三人,唐彧没来。
他们去了长城,苏晓彤陪张烟宁坐索道,君好和宋清漱走上去。天气太冷,人烟稀少,古老的城墙像是沉睡着,金戈铁马,烽火高台,在时光的长河中不过一粒细沙。
他们沿着城墙朝前走,很快就看到那块写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
“我们现在是好汉了,庆祝一下吧。”她对宋清漱说。
“怎么庆祝?”他有些茫然。
“抱一下。”她说。
后来君好想起来,那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距离了。她绕到他身后,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宋清漱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后慢慢放松,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他明明看上去很瘦,肌肉的纹理却丝丝分明,她贴着他宽阔的背,片刻后,轻轻推开他。
比起面对面,这样的姿势,更像情人间的拥抱。
宋清漱扭过头,只看到她的背影,她说:“天快黑了,我们下去吧。”
在北京的最后一晚,君好失眠了,半夜去过道上吹风。刚站了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宋清漱站在门口:“我们去唱歌吧,宋清漱。”
酒店顶楼的KTV包间里,几乎都是君好在唱。她几次把话筒递到宋清漱跟前,他都躲开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与她合唱了一首陈升的《北京一夜》。他唱歌曲,她唱京剧,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歌曲过门时,她拿着话筒对他说:“宋清漱,我听流行歌曲,也不喝露水。”
“以前还有唱片公司叫我别唱戏了,说送我去日本培训,做偶像歌手,我没去。
“我是个死脑筋,认定了就不变了。不管结果如何,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音响里还在放那首《北京一夜》:“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君好低着头,没去看宋清漱的表情。
那会儿她以为,那趟北京之行会改变些什么,可刚刚生出的希冀就被一场意外打断了。
那年冬天格外冷,不知是哪天清晨吊嗓子时,君好发现自己的喉咙哑了。起初以为是普通的感冒,直到吞咽困难,她才想到去问问宋清漱。
宋清漱问她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她想了想说一个月。
“为什么不早点去看?”
他的神情很严肃,盯着她,好像在生气。她有些心虚地张了张嘴,就听到他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那天宋清漱本来是休假的,到了办公室,他换好衣服就给她做喉镜。一面内窥镜伸进她的喉咙里,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好久,才把器械取出来。
“怎么样?”她问他。
“你要有心理准备。”他把打印出来的单子递给她。
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喉咙里有一颗赘生物,要等手术后拿去切片化验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宋清漱看着她,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她问他:“你给我做吗?”
看宋清漱点头,她笑了:“那就好。
一周后,她被推进手术室,第一次看到宋清漱手术时的样子。一切准备就绪,他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走到她跟前说:“我们要开始了。”
他的声音冷静,平稳,她眨眨眼:“好。”
麻醉师给她打麻醉针,她蜷成一团,感觉冰冷的针尖刺进脊椎,轻轻哆嗦了一下。宋清漱俯下身:“别动,没事的。不怕。”
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药开始发挥作用,君好觉得那最后一句话又轻又柔,就像在哄小孩子。
手术之后,她被推进病房,等待化验结果。
负责她那间病房的护士姓朱,跟君好混熟了,说起孟凛冬的事:“才二十出头,可惜了。那段时间宋医生几乎不回去,就住在医院里。她去世那天,我在走廊里看到宋医生,叫了他一声,看到他眼睛血红血红的……”
君好觉得真是奇怪,明明知道他是为了别人伤筋动骨,她却还是疼得像自己折了手脚一样。
三天后,切片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息肉。但因为局部的长期炎症,痊愈后会有发声嘶哑的后遗症。
8
君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也不能唱戏了。
她问宋清漱:“还会恢复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说不准。”宋清漱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治疗,我可以试试。”
君好忽然想起住院那几天,她在他办公桌上看到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关于鼻咽癌的治疗方案。她几乎能想象得出,宋清漱那段时间不分日夜,有多辛苦。可最后孟凛冬还是死了,死亡那样霸道,把孟凛冬刻在了他心里,再也拿不掉。
她舍不得他那么辛苦,她说:“我不治了,我这么聪明,不唱戏还有大把的事可以干。”
宋清漱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最后说:“你自己决定。”
2007年年末,张烟宁的记忆力越来越差。难得清醒时,她会捧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用苍老的手一边轻轻一边说:“要是到了那边,认不出你了,你可别发脾气。”
君好与苏晓彤倒成了闺密,总约着一起喝茶,逛街。有时唐彧也会来。那天三人一块喝茶,苏晓彤去洗手间,君好问唐彧:“你们挺幸福吧?”
唐彧一贯嘴贫:“算是吧。以前也不懂什么是爱,现在还是没搞明白,就觉得她这人又胆小又笨,没我在身边怎么活呀?”
君好:“……”
“你呢,什么时候让我把礼钱给还了?省得牵肠挂肚的。”他说。
“来日方长。”她说。
那时君好已经很久没有登台演出了,她的嗓子时好时坏,一累就会嘶哑疼痛。
2008年春天,小唐彧出生了,宋清漱做了舅舅。苏晓彤带孩子来看张烟宁,张烟宁把孩子抱在怀里,破天荒特别清醒,对宋清漱说:“都三十多了,现在都没恋爱,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抱到你的孩子啊?”
苏晓彤添油加醋:“君好姐也还没男朋友呢。”
君好不动声色地瞪了苏晓彤一眼,正好与宋清漱目光相撞。他正深深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烟宁没能熬过2008年的除夕夜,一觉睡过去便没再醒来。丧事过后,宋清漱把那个房间给腾了出来。不用再照顾张烟宁,他决定搬回医院宿舍住。
宋清漱找君好结算最后一个月的租金,君好正在屋子里给“花旦”喂食,他把一沓钱放在她面前:“算算对不对。”
“不用算了。”她拍拍手走过来,“最近医院忙吗?”
“还好。”他说。
好像也没什么话题可说了,君好看了看手表:“我要回工作室了,你能帮我看着它吃完吗?走的时候把门带关上就好。”
“花旦”前几天闹肚子,她把药捣碎了放在鸟食里。
君好走后,宋清漱走到“花旦”的笼子前。吃完药,它精神了些,他摸了摸它的脑袋,他拍拍翅膀叫:“宋清漱,对不起,对不起……”
宋清漱一愣,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
后来他关上门,屋里漆黑一片。“花旦”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宋清漱,对不起……宋清漱,对不起……宋清漱,我喜欢你……”
2009年的秋天,君好收到京剧院的信,希望她能复出。那是她两年多后第一次登台,临行前,她拨通了那个很久未打的电话。
冗长的“嘟嘟”声后,她听到那个久违的温柔低沉的声音,眼眶又酸又涩。m.bīQikμ.ИěΤ
他说:“我安排一下,有时间就来。”
可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来。
认识宋清漱之前,君好从不知道胆怯是什么;认识宋清漱之后,她总是害怕有一天他们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离开北京的前一晚,她终于找到了那款红色羽绒服,导购员告诉她这件是男式的,她说:“没关系。”
站在镜子前,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面容清秀的男人,笑一笑,带着孩子气,清泉般的干净。
9
君好刚学唱戏时,为了感情充沛,常找一些历史典故的书籍来看。有本书写的是乾隆十九年,汪士慎在扬州买了一栋蓬窗小屋,作为养老之所,老友金农赠了一首诗贺他乔迁之喜——
落落与君好,相怜老勿谖。
光明磊落地与君交好,相互扶持不欺瞒,永远不相忘。
对于虞君好来说,如果那个人是宋清漱,忘掉性别也好,君子之交也罢,常在心间就好。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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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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