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兴家随着前方人群向山上走去,他拢了拢脖子上皮裘,觉得这个深秋委实冷过了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女孩说笑声随着山风飘进耳朵,他抬头向前望去,远远看见芙蓉和翡翠捧着刚刚在山下采买的东西走在他们前面。
自从蔡昭被放出来,这俩丫头终于又有笑声了。
一年多前的那个夏末,蔡昭浑身血淋淋的被抬下刑架后,五派掌门这才想起要商议面壁思过的期限。杨鹤影也不怕闪了舌头,一张嘴就是十年,结果宋时俊最先跳起来反对,差点把一口茶壶扣在杨鹤影脑门上,活像他家要断子绝孙了一般。
于是刑期对半折成五年,蔡平春夫妇一通闹腾后又减到了三年,但蔡昭最后才关了一年多,于半月前被戚云柯放了出来——理由是要参加戚凌波与戴风驰的婚礼。
没错,戚凌波与戴风驰终于要成亲了,在第八次抓到他俩半夜在假山边上看星星月亮聊‘人生理想’后,负责巡夜的李文训终于忍无可忍,要求宗主夫妇给个说法。
戚云柯尚在犹豫,尹素莲却发了话‘让两个孩子成亲吧’。
想起师母素莲夫人,樊兴家不禁轻叹了口气,口鼻前立刻团起一阵微白的雾气。
自邱人杰死后,尹素莲便如变了个人,成日诵经修道,曾经华丽高敞的双莲华池宫宫门紧闭,周遭素净一片,宫瓦上方经年累月萦绕着烧香后的烟气。
让樊兴家惊奇的是戚凌波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喜的戴风驰连连搓手。
樊兴家八卦心起,忍不住跑去偷问,“凌波师妹你真对三师兄死心啦?”
戚凌波停下整理珠宝妆奁的动作,反问道,“五师兄,你还记得一年多前的太初观么?”
樊兴家不明所以。
“我见过那烂疮脸魔头的功夫,当初我们在暮微宫中拆穿了他不是常宁,当着李师伯,欧阳师伯,陈师伯的面,还有那个姓邱的冒牌货许多爪牙,他都可以从从容容溜走。我想,他的修为定然挺深吧。”
樊兴家心道,何止‘挺深’。
“他是为见那小贱…为了见七师妹才失手被擒的。”
戚凌波幽幽道,“我希望未来的夫婿,不论本事大不大,能不能让我做宗主夫人,一定要知冷知热,体贴心疼我。娘都给我想好了,成婚后我和二师兄就回尹氏一族的老家定居,在那儿我们还是能依旧风风光光的,也不坏。”
望着戚大小姐仿佛忽然长大的神气,樊兴家莫名有些怅然。
因有还乡定居的打算,素莲夫人便让女儿与未来女婿在婚前先回一趟老家,祭拜历代先祖,并兼修缮尹氏祖屋。曾大楼放心不下,带着樊兴家等宗门弟子一气送了戴戚二人的车队三日,若非过几日戚云柯也要出门,需要曾大楼回来打点,说不得他会径直将人送抵目的地。
熟悉而规律的铁索绞动之声在风云顶上响起,曾大楼踏上铁索时微有踉跄。望着他略有伛偻的背影,樊兴家第三次想叹气了。他知道大师兄疼爱戚凌波,早想好了等戚凌波当了宗主夫人,他就替她打点宗门庶务,谁知如今要退而求其次。
不过樊兴家还是觉得曾大楼最近还是沉默的有些过了,便是处理庶务时也常常出神半晌,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弟二人走到暮微宫后殿,得知蔡谷主夫妇刚刚抵达,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蔡昭与宋郁之也在。
曾大楼向戚云柯禀报过戚凌波一行的行程后,便出去为他准备出行事宜了,樊兴家饶有兴致的缩到屋内一角等着看戏。
宁小枫絮絮叨叨的埋怨戚云柯,“落英谷已经十几年不理世事了这你是知道的,他广天门与驷骐门闹意气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为何非要小春哥过去斡旋……”
“倘若是寻常闹意气我怎么会来找你们,广天门和驷骐门眼看都快火拼了。”戚云柯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如今黄沙帮的遗孤状告广天门拿活人炼尸傀奴啊,还为了灭口将黄沙帮上下杀了个干净!”
“这关他杨鹤影什么事?他何时这么喜欢声张正义了。”宁小枫噘嘴。
蔡平春温和道:“恐怕是那黄沙帮与杨夫人娘家的沙虎帮有些渊源吧。”
戚云柯赞道:“对对,黄沙帮过世的老帮主就是沙帮主的岳父。如今杨鹤影口口声声要个说法呢!可怜呐,一整个村子的人没了,无论是什么人做的,咱们可不能置之不理。”
宋郁之起身拱手:“师父,蔡谷主,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恶行的。”
“知道知道,你坐下。”戚云柯摆摆手,“相交几十年,我们都知道你爹的为人。”
宁小枫扁扁嘴:“就宋时俊那几根肚肠,同一个花娘的仙人跳都可以连上三次,哪想得出这等阴私鬼祟来。”
当着小辈说这种话很不合适,然而戚云柯与蔡平春都没敢责备宁小枫,只能低头苦笑。
“如此辣手,不知何人所为。”宋郁之神情沉重。
屋内数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却都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蔡昭很体贴的说了出来,“会不会是魔教所为?”
——屋内如期的骤然安静。
去年夏末那场如惊涛骇浪般的变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周致臻一头扎回了佩琼山庄不肯出来,戚云柯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尹素莲彻底沉迷修道,李文训师伯威严更盛,雷师伯越来越啰嗦,宋郁之愈见冷峻秀美。
日升月落,叶凋花开,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包括蔡昭。
少女身量抽长了许多,锁骨纤纤,凹如小碗,腰身盈盈一束,在山洞中禁闭了一年多不见阳光,更养的肌肤莹然如玉,脆薄如雪白宣纸的腮颊渗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樊兴家犹记得初见时,小姑娘美貌归美貌,却透着一股未脱稚气的娇憨顽皮,笑起来圆圆的,团团的,戏谑欢快的。如今的她,却如一方终于打磨光亮的绝世美玉,既脆弱又坚韧,层层透透的矛盾,叫人看不清楚。
戚云柯轻咳一声,打破屋内的尴尬:“应该不会,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而这一年多来魔教打的昏天暗地的,哪顾得上这个。”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蔡昭道。
宁小枫黑着脸:“好什么好?!”
蔡昭微笑:“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爹娘师父会担心我是不是还担心慕清晏了,真是太好了。”
再次听见那个禁忌般的名字,屋内再度安静。
“行了,这事你别管了。”宁小枫没好气,随即又忧心起来,“不是我不顾上百口无辜百姓的性命,可这江湖中事,只要一沾上,就脱不了身了。”
戚云柯安慰:“你放心,你们先去广天门稳住局面就成了。等我把法空大师和周兄请来,自有说法,你们就在边上看着就成了。”
看着宁小枫满脸的不情愿,宋郁之皱了皱眉:“为何不是师父前去广天门稳住局面,请蔡谷主与宁夫人前去请法空大师和周庄主呢?岂不皆大欢喜。”明明长春寺和佩琼山庄都与落英谷渊源深厚,由蔡平春夫妇前去邀请并无失礼之处。
这话正问出了樊兴家的疑问,他点头:“对呀。”
蔡昭细细致致的解释起来:“因为师父是六宗之首啊,万一杨门主真拿出什么确凿的罪证,师父该怎么办?难道真来个铁面无私,拿令尊宋门主开刀么?我爹娘就不要紧了,落英谷在六派居末,就算杨鹤影人证物证俱全,我爹娘也没有仲裁的权限嘛,刚好东拉西扯拖时间,等法空大师和周伯父过去,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什,什么?”宋郁之急了,“什么‘确凿的罪证’!昭昭你是说我爹……”
“三师兄别急哈。”蔡昭好声好气的安危,“江湖诡谲,变化万端,这年头‘罪证确凿’也未必是真的啊,只不过看起来是真的而已。只是我猜想,以杨门主那等那等性子的人,若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也不会大张旗鼓的上广天门讨要说法的。”
这话明晃晃的意有所指,连樊兴家都听出来了,戚云柯与宁小枫只能装作听不懂。
宋郁之回头:“真是如此么?”
蔡平春温言道,“总之,我和昭昭娘先去拖一拖,有些人在场,总能转圜的。”
蔡昭叹道:“可惜周伯父近来不爱出门,不然师父也不用跑两个地方了。”
宁小枫瞪眼:“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在太初观打伤了他,还胡说八道了一番,伤透了他的心。这一年多来他心灰意冷,借口养伤,江湖上的事一概不理了!”
蔡昭立刻很诚恳的表示她可以再去佩琼山庄面壁思过一年,听说周玉麒和闵心柔快成亲了,她刚好去喝杯喜酒。
宁小枫气的差点鼻子都歪了:“你给我消停些吧!”
宋郁之忙上赶着说情,“宁夫人请息怒,昭昭师妹已经知道错了,她既受了李师伯的重罚,又在思过涧中禁闭了一年多,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蔡平春满意道:“还是郁之懂事理,唉,禁闭思过的日子何等清苦,多亏了你时时照拂,昭昭才不至于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宁小枫也勉强道:“嗯,我听说你把广天门的大厨都叫了过来,日日往思过涧中送好吃好喝的。我替昭昭道一声谢了。”
其实蔡氏夫妇本来挺嫌弃当年的花花大少宋时俊,自然也没看宋家三只小崽多顺眼,然而与女儿上一位纠葛对象相比,宋郁之就简直是上上之选了。
“小时候你师父和你周伯父多疼你啊,你却将他们重伤卧病,你心里过意的去么?”宁小枫苦口婆心,“之前的事已经了结了,昭昭要好自为之,以后莫要再惹出祸患了。”
“娘,我惹的那一出有正经学名的,叫做‘桃花障’。”蔡昭悠悠道,“娘你要往好处想,我惹桃花障不是为了阿猫阿狗,人家慕清晏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爹娘还有师父尽可以放心,这等过错我是绝不会再犯了,就算我还想惹桃花障,到哪儿再去找个魔教教主来啊,对吧。”
屋内再度陷入令人无语的安静。
“……要不我们今天就启程去广天门吧。”蔡平春转头看妻子。
戚云柯有点傻眼:“啊?你们才刚到啊,不住两天再走么。”
宁小枫叹道:“趁行李还没打开赶紧出发吧,免得被这死丫头气死。”
她忍不住出言相怼,“我说,你们青阙宗究竟是面壁思过的,怎么一年多下来这死丫头不但没长进,还学的阴阳怪气了?!”
戚云柯尴尬的傻笑两声,“等凌波的婚事过了,就让昭昭陪你们去宁老夫人那儿住一阵,到时你们好好教,好好教啊。”
樊兴家扭头去看宋郁之的反应。
只见自家三师兄专心致志的看向窗外,佯作什么也没听见。
蔡氏夫妇离开后五六日,戚云柯吩咐好一切,也要出发了。
临走前,戚云柯细细叮嘱蔡昭,“昭昭啊,你别埋怨你爹娘,他们是被吓怕了,生怕你落的跟你姑姑一样的结局。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们撮合你和郁之,唉,凡事不要意气用事,郁之品性端方,如今又肯学着关怀人,你以后就会知道他的好处了。”
蔡昭一直安静的听着,最后才问:“师父,你其实也有点责怪周伯父,是不是?”
戚云柯摸着胡须没说话。
蔡昭又道:“周伯父受了伤,又被我气了个半死,这一年多来一直卧病休养。师父您这么厚道仁义,却始终没去探望他,直到现在有事了才要去佩琼山庄……”
戚云柯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山巅上的霞光怔怔出神:“这些年,我时不时会想,倘若周致臻当初能更有担当些,待你姑姑更好些,你姑姑是不是就不会上了慕正扬那狗贼的当了。像你姑姑那样的好女子,就该配一位出身名门,风光月霁的少侠才是。”
过了半晌他才醒过神来,连连摇头,“是我偏狭了,这样对周大哥不公道,不公道……”
目送戚云柯与蔡氏夫妇消失在风云顶的下坡处,曾大楼让众弟子散去。
宋郁之敛去笑意,扯了扯蔡昭的衣袖向侧面下路努了努嘴,蔡昭假装不懂,宋郁之索性强拉着她的胳膊走开,不理身后众弟子起哄的笑声。
“你是怎么回事?”两人来到一处偏僻角落,“这一年来你始终郁郁不快,直到前两个月还是一整天都说不了两句话,怎么这几日忽然爱说爱笑了?!”
“宋少侠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之前是在面壁思过啊,面壁思过本来就不该说话的!”蔡昭整理衣袖,“偏你仗着师父睁眼闭眼,三天两头溜进思过涧来‘开解’我。谁要你开解啊,我什么时候想不开了还要你开解!”
宋郁之黑着脸:“那你还把我送去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了!”——不是说心中有意的女子才会收男子的东西,话本上都是骗人的!
“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又不是不吃不喝成神仙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脏嘛。”
宋郁之盯着女孩看了一刻,缓缓道:“你还是认为慕清晏是清白的,六派之中的确潜藏了一个内贼,是那内贼杀了王观主。”
蔡昭抬眼,双眸黑白分明,“我从没怀疑过。怎么,你要去告状吗?”
宋郁之一时无言以对。
“我知道,三师兄你对这件事是将信将疑的。”蔡昭道,“其实我有个忙得三师兄帮一把,这之前你我最好畅谈一番,将事情说清楚——三师兄知道吕逢春这人吧。”
“知道。”宋郁之道,“他是魔教七星长老之一,不过比起二十年前跟我们北宸斗的你死我活的那几个长老可是差远了。前几日你忽然请求进藏书阁,就是为了查这人的底细吧。”——暮微宫藏书阁的一册一卷俱是他亲手整理,女孩翻阅过什么他都知道。
蔡昭叹道:“哪是前几日,其实我早就想进藏书阁了,这不一直被关在思过涧,前阵子才放出来嘛。”
她道,“吕逢春这个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偏偏还满腹阴私算计。做忠臣他没那德行,当奸佞他又不够胆色。聂恒城活着时他只能龟缩一隅,后来聂喆当权了,他畏惧聂恒城留下的弟子和势力,依旧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个人,三师兄觉得他为什么会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决心反叛呢?”
发黄的干叶从渐渐发秃的枝头轻轻飘下,蔡昭蹲下,捡起那枚枯黄的叶子放在小小白白的掌心中,“长辈们说那个‘幕后之人’是慕清晏杜撰出来的,可恰恰是吕逢春的叛乱,才叫我笃定了六派之中的确有个内贼。”
“你好好说。”宋郁之神情凝重。
蔡昭道:“首先,吕逢春兵败身死,所以叛乱这件事总不是他和慕清晏联手做戏吧?”
宋郁之忍不住笑了下:“他吕家死的七零八落,哪有这么做戏的。”
蔡昭接着道:“既然是真的叛乱,那又是什么缘故让一个千年老乌龟忽然下了决心呢?”
她张开手掌,让那片枯叶顺风吹走,“必然是有什么事让那老乌龟笃定了自己一定能成,他才敢动手吧。”
宋郁之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有人通知他慕清晏被擒了!”
“不错。”蔡昭道,“要让吕逢春相信慕清晏是真的落入了陷阱,而非假做被擒。这个报信的人必须是老乌龟十分信任的,甚至让老乌龟的心腹亲眼看见慕清晏被困囹圄的样子,这样老乌龟才敢放心动手。”
宋郁之在原地走来走去,心乱如麻。
一年多前慕清晏被擒后的囚禁状况他最清楚,当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守卫,围的铁桶一般。若非他一刻不离的死死护卫,李元敏早就率众虐杀了慕清晏。倘若最后没有蔡昭毫无征兆的忽出奇招,慕清晏是被废定了。
宋郁之停步,抬头沉声道,“这件事你怎么不告诉师父和令尊令堂?”
蔡昭笑了笑,“连我都能想到的事,他们能想不到么。只不过没有真凭实据,光靠推论,他们宁愿相信魔教又出什么鬼祟伎俩了。包括你,其实听了这番话,依旧还不能完全相信吧。不要紧,不信就不信,只要你愿意帮我忙就行了。”
宋郁之奇道:“你认定了六派之中必有内贼,却没有怀疑我,还对我和盘托出?”
蔡昭笑了笑:“我不怀疑你,甚至也不怀疑宋门主,是因为我探过你的经脉,你身上因为幽冥寒气所致的伤的确没有痊愈,非得紫玉金葵来疗伤不可。”
“然而紫玉金葵消失人间这么多年,最后一次见到它还是在我小时候。倘若姑姑后来将它毁了呢,或者丢入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了呢?那么三师兄你的修为境界就到此为止了。这么大的凶险,你和你父亲都不会冒的。”
宋郁之心中略苦,心道你相信慕清晏是义无反顾的,相信我就要这许多判断猜测。
他想了想,说道:“当初他们刻意用幽冥寒气伤我,也是想借我之手寻找紫玉金葵了?”——不然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要寻找一件被称为‘鸡肋’的魔教宝物。
蔡昭目中赞赏:“三师兄也想到了。没错,我猜那幕后之人苦寻紫玉金葵多年无果,不得不让更多人的帮他找了。”
宋郁之皱眉:“之前魔教中人不是说紫玉金葵是个鸡肋,并无太大用处么。幕后之人究竟为何非要找它不可?”
“为了练《紫微心经》啊。”蔡昭笑道,并且如愿的看见宋郁之的瞳孔微微一缩。
蔡昭继续道,“百多年来,《紫微心经》被历代魔教教主视为禁忌,切切警告后代子孙不可修炼。然而聂恒城晚年不知如何得了诀窍,修炼这门功法后大杀四方。如今我们通过路成南的临终遗言,知道要练成《紫微心经》,就非要紫玉金葵辅助不可。我猜这正是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他也想练《紫微心经》!”
“三师兄,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我希望你将尹老宗主有关《紫微心经》的记载给我看看,这样我才能摸索出更多线索。”
宋郁之目光凝重:“……为什么你认为我外祖父会有关于《紫微心经》的消息。”
蔡昭道:“两个原因。第一,尹老宗主素以心智卓绝老谋深算闻名于江湖,从他初初察觉聂恒城在修炼异功起,前后数年不断明察暗访,不惜葬送众多优秀的宗门弟子,我不相信他毫无所获。”
宋郁之冷冷道:“昭昭过奖了,也许外祖父就是毫无所获呢。”
蔡昭道:“第二,当初我姑姑孤身上涂山时,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作为六宗之首,尹老宗主的稳妥做法是多布置帮手,多设机关陷阱,务必要帮助我姑姑将聂恒城当场击杀。然而尹老宗主偏偏没有,甚至还阻拦师父前去相助,仿佛他笃定了,只要我姑姑全力以赴以命相拼,就一定能击杀聂恒城。”
“不论多少人诟病尹老宗主的私心,但不可否认,他到底是掌控北宸数十年的一代豪杰。一旦我姑姑落败,武林正道就再无人可阻挡聂恒城,后果不堪设想。大局当前,尹老宗主不会不知道轻重缓急。”
“我姑姑曾说,聂恒城的那个邪门功夫并未最后练成,不然不会落败身死——可这是她拿命拼杀后得出的结论。尹老宗主是怎么事先知道的?我猜,他是查到了些什么。”
“这样的绝密,尹老宗主只可能告知信任的长女,就是三师兄过世的母亲,青莲夫人。”
“三师兄,拜托了。”
宋郁之久久不言,任凭西风呼呼吹卷着地上的落叶,宛如枯蝶般飞舞。
良久,他才道:“……我是知道《紫微心经》的,但不知道那就是聂恒城修炼的邪功,不然早就告诉师父了。”
“现在我才知道外祖父当年就知道聂恒城所练邪功的秘密,却谁也没说,任凭蔡女侠独自去拼命。昭昭,对不住。”
“你跟我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
深夜,伏牛寨。
寨门前鼓声擂动,攻伐正酣,满地的火把火盆还有点燃的茅草堆,将乌漆抹黑的山头照出一种白昼般诡异的喧闹。
砰的一声巨响,厚厚的寨门被巨木一下撞出条大缝,再撞两下后大门便轰然碎裂,十数名黑衣黑甲高手如鬼魅般杀入,众匪奋力抵抗,虽然他们人数众多,然而实力相差悬殊,显见落败是迟早之事。
二当家杀的满脸是血,一看情形不妙,连忙冲到一个彪形大汉身旁喊道:“大哥,这帮人太辣手了,咱们挡不住的,你赶紧走!”
彪形大汉一面挥舞九环大砍刀,一面吼道:“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好了同生共死的!”
“哎呀大哥,你还是赶紧走吧!”
两三句话的功夫,四周哎哟之声不断,残肢断臂乱飞,伏牛寨的人越来越少,剩下还能动弹的逐渐被黑衣黑甲压成了小小的一团。
二当家扯着嗓子大喊:“敢问各位好汉爷是什么来路,我们伏牛寨自问本本分分,从不敢越过伏牛山地界,不知是怎么得罪了各位好汉爷!”
伏牛寨是天下诸多山寨中的一个,依山而建,环河流淌,普普通通的拦路,平平凡凡的打劫,‘买卖’不大不小,差不多能维持山寨开支,既没残暴到奸|淫掳掠人畜不留,也没慈悲到人家举刀反抗也坚决不伤人性命。无论怎么看,伏牛寨都标杆般的不起眼,却莫名惹来这帮煞星。
包围在前方的黑衣黑甲如水流般分开,不紧不慢的走来一位高挑颀长的俊美男子,身着一袭束腰扣腕的玄色长袍,看岁数不过二十上下,然而周遭身手彪悍的部众俱是恭恭敬敬,半分声响也无。
青年男子朗声开口:“我与贵寨无冤无仇,只是想寻贵寨大当家问几句话,然而我几次送信,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还暗中将家小遣送出去。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伏牛寨众匪先是一愣,随即望向身后的老大。
“薛有福,你怎么说?”青年道。
二当家一听,赶紧道:“这位高人是不是弄错了,咱们老大是姓薛,可他名叫薛正山啊,不是薛有福,他…啊…!”
只见玄衣青年身边一位打扮精致的书生脚下一蹬,踢出一枚小石子,正中二当家额头穴位,二当家随即噗通倒地,昏死过去。
众匪骇然,素来狠辣的三当家气恼道:“老大,咱们兄弟都为你拼到这个地步了,也算对得住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大当家依旧坚定道:“我叫薛正山,不认识什么薛有福,你们弄错了。”
玄衣青年也没再说,侧头使了个眼色,身旁的秀气书生立刻命人领来一位衣着庸俗粗劣的老妇。这老妇满脸愁苦的皱纹,眼神浑浊,头上却插了许多艳色的绒花。
她一看见薛正山就尖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碎石村的狗杂|种薛有福!他害了我全家,化成灰我都认识!”HTtρs://Μ.Ъīqiκυ.ΠEt
大当家看着那老妇人冷笑起来,眼神怨毒:“这不是村长家的三姑嘛,我早该宰了你的,不过想看你们姑嫂多接几年客,才一直没动手!”
那老妇恨不能扑上去撕了他的皮肉,却被游观月先一步命人带了下去,满口凄厉的‘狗杂|种’叫骂不绝于耳。
慕清晏踏前一步:“薛大当家,还要别的人证么。”
薛有福抬起布满血污的脸:“不错,我就是碎石村的薛有福,薛正山这个名字是他给我起的。我一见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
慕清晏淡淡道,“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过是想问两句话罢了。”
薛有福冷笑:“你要杀便杀,不论问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三个字。我答应过他,永远不泄露他过去的事。有本事就将我抽筋扒皮,老子皱一皱眉头,薛字倒回来写!”
慕清晏道:“抽筋扒皮也太费力气了,我还是好好问你罢。我第一遍问你‘回不回答’,你若不肯,我就杀了你这八拜之交的二当家。”
二当家依旧昏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有福嘴硬:“我们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生死是常事,届时我陪兄弟一起死!”
慕清晏继续道:“我第二遍问你,你还不肯答,我就宰了你伏牛寨上上下下几十口弟兄。”
众匪齐齐瑟缩了一下,三当家嚷嚷起来:“老大你也行行好,不过是答几句话罢了,咱们兄弟可是跟着你出生入死十几年啊!”——他紧握钢刀,心里已想好了待会儿如何拿下老大,奉送给这帮煞星。
薛有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慕清晏道:“我第三遍问你还不答,我就送你家十几口老小先下去给你探探路……”
话未说完,游观月已让人押着一群形容狼狈的妇孺走了过来,赫然便是薛有福提前送出去的家眷。只见明晃晃的尖刀之下,几个稚龄孩童正在嘤嘤哭泣。
薛有福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几番忍耐后,艰难道:“大不了我们全家一起上路,也算阖家团圆。”
“好!够硬气。”慕清晏赞道,“把老夫人请上来。”
一名痴痴傻傻的老妇人被扶了上来,虽是头发花白,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
慕清晏道:“你倒是孝顺,知道伏牛寨已经被盯上了,就故意用妻妾孩子做幌子,明着将他们提前送走,暗中另派心腹将老母护送去别处。”
薛有福一见这老妇,眼珠都红了,嘶声叫道:“娘!”
慕清晏道:“薛大当家,我先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许下诺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说与不说,都不会妨害到那个人。第二,他死的不明不白,至今不知遗骨在何处,你若肯好好回答我的问话,或许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第三,你娘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忍心叫她死于非命么。”
薛有福忍耐不住,拼着命想冲出包围去扶那老妇人,奈何被黑甲人死死拦住。
他心中艰难挣扎,半晌后颓然低头,哑着嗓子道:“你不要为难我娘,我什么都告诉你。”
慕清晏点点头,一众黑衣黑甲有次序的缓缓散开包围。
三当家松了口气,笑哈哈道:“哎呀这就对了嘛,神教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咱们这偏远小破寨子也多少听说了,却没想到两家早有渊源…啊…!”
不等他说完,只见慕清晏左手扬起一记手刀隔空劈去,三当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短促的半声惨叫后,他的半边脑袋已然不见,半头尸首愕然跪骆在地,烂泥般慢慢瘫倒,绽裂的脑浆与鲜血冒着血腥气息的热气。
冷月,寒夜,满地的血污与尸首,还有一个没了半拉脑袋的残尸。
除去本就安静的黑甲人,众匪一时间也噤若寒蝉,唯有几名幼童被吓的哀哀哭泣,忙被身边的妇人捂住嘴巴。
薛有福咬牙道:“你不用给我下马威,我知道你们神教的手段厉害。既然答应了,我自会老老实实答话,不会作假半个字!”
慕清晏低头拧拧自己的手腕,“薛大当家是个明白人。”
众匪被黑甲人依次押了下去,游观月也将那痴呆老妇以及其余妇孺送到屋内取暖,并清理出一间幽静的屋子,供慕清晏问话。
薛有福被封了身上几处大穴,压坐到一把矮矮的木凳上,看向上座气定神闲的慕清晏,“你……慕教主您,已经去过碎石村了?”
“去过了,荒芜一片,草丛中还有几处白骨。”慕清晏道,“是你和慕正扬的动的手吧。”
听到这个名字,薛有福一阵怅然,“一晃十几年了,我早猜正扬哥他出事了,不然,他不会这么久都不来见我。”
灯火昏黄,灰灰浅浅的金色光影投在青年清俊的脸上,既熟悉又陌生,他顿觉恍惚,仿佛故人在世。
“慕教主想问什么?”
“还没想好,薛大当家不妨从头说起,权当叙旧吧。”
*
碎石村是个十分闭塞冷僻的地方,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全村统共十几户人家,靠着几亩薄田与一座布满野兽的荒山过活。
村里有两个极不受待见的孩童,大的叫丧门星,小一岁的那个叫狗杂|种。
丧门星并不是本村的孩子,是某年一个路过的叫花子丢下的,村尾的郭三旺夫妇多年无子,索性捡来养着。谁知第二年郭三旺夫妇就自己生出了儿子,从此对丧门星非打即骂,苛刻非常。村里的顽童也爱欺负他,常常一边丢砸石头,一面编歌谣来讥笑他。
偏偏丧门星性情倔强桀骜,不肯服软半句,便是被打的满头血污也不哭一声。
丧门星一开始就是丧门星,但狗杂|种并不一开始就是狗杂|种。
起初,他叫做福宝。
福宝的父亲是村中最能干的猎手,捕蛇杀熊无所不能,靠着这份本事,家中过的颇是丰足。福宝的母亲则是个柔弱善良的娟秀女子,常常接济村中的老弱贫苦。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她看见才三四岁的丧门星被郭氏夫妇推搡出去打水,心疼的把孩子捂在怀中,给他熬汤煮粥,之后也是时常照看。
福宝幸福丰足的童年结束在八岁那年,父亲上山打猎时摔死了,家境一落千丈。
本来,福宝的母亲薛娘子还能靠着给村里人浆洗缝补勉强度日,谁知禽兽不如的村长父子借口让福宝母亲上门绣花,趁机侮|辱了她,事后还得意洋洋的满村宣扬,说是福宝母亲为了钱勾引的他们。
从此,福宝的母亲成了人人可以羞辱的荡|妇,福宝也成了狗杂|种,村里的顽童抢着欺侮他。每当这个时候,丧门星就会出来制止。
九岁的丧门星,村里已经没有孩子敢欺负了。他虽然瘦的竹竿一般,但个子高,手劲大,石头扔的又准又狠,拳脚从不落空,他的目光犹如饿狼一般,便是成年汉子见了都要心惊,郭氏夫妇也不敢苛待他太过。
有了丧门星的保护,狗杂|种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
然而村里的妇人已不要他母亲薛娘子做活了,村里的男人更是跃跃欲试,山村闭塞,并无别的谋生之途,柔弱的妇人几次想一死了之,为了年幼的儿子只好忍耐下来,从此成了村里的半开门。
顽童们打不过丧门星,就尖刻恶毒的挖苦狗杂|种。
“狗杂|种,昨天又是谁做了你爹啊?”
“刚才我看见钱大叔他们三个进了他家,哎哟,一下做了三份生意,狗杂|种今晚可以吃肉啦!”
“我爹说他娘皮肉松啦,像个破烂的麻布袋子,不值钱了!”
“他娘本来就是破烂货嘛,哈哈啊哈……”
两个孩子便是将掌心捏出血来,哭成泪海,这严酷残忍的世道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两个男孩渐渐长大。
丧门星长到十二岁时,个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骨骼修长,脸蛋漂亮的不像话,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与其余粗手大脚的村民们是截然不同的。
丧门星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他逼问过郭氏夫妇好几次,彼时郭氏夫妇已不敢欺侮他了,只好说出实情,是一位衣着不凡的美貌妇人将他丢在这里的。
郭氏夫妇说那妇人美的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冰冰的满腹怨气。她寻到这个最偏僻的山村,打听到郭氏夫妇一直不育,然后将两岁多的孩子送了过来,还说孩子的父亲是天下最最凉薄无幸之人。
美貌妇人此后再未出现,郭氏夫妇猜测她定是某个大家小姐,被男人骗了身子,于是找了个穷乡僻壤将私生儿子当作包袱给丢了。
希冀和幻想不能当饭吃,为了已被折磨的痴痴傻傻的薛娘子,丧门星和狗杂|种小小年纪就摸去了镇上做苦工。因为样貌委实太过标志,丧门星还得忍耐那些癖好古怪的镇上恶霸。
拼死拼活做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钱,正当他们打算把薛娘子接到镇上去住时,一日偶然,他们在山脚下小溪旁救了个奄奄一息的江湖客。
本来狗杂|种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少年的心肠已然冷硬,当年他母亲帮过那么多人,何曾有一个怜悯过他们孤儿寡母。
但丧门星却说那江湖客身上配饰华贵,定然出身不凡,若救活了他们能领些赏,说不定还能得些别的机缘,若死了就刮干净他身上的财物。
狗杂|种向来唯丧门星的话是从,自然同意。
两个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江湖客弄醒,谁知江湖客只说了两句话就蹬腿死了。
“大,大公子?你怎么在这儿?!”重伤高烧的江湖客全不清醒,“大公子你是千金之躯,赶,赶紧回去,别叫北宸那帮狗崽子们抓住了,不然神教必然震动啊!”
——就是这两句话,改变了两个少年的一生。
北宸六派名震寰宇,是天下武林正道的魁首,两个少年在镇上做工时曾听说过他们的故事。那是一个衣香鬓影的神妙世界,飞天御剑,快意恩仇,与他们所处的贫苦偏僻判若云泥。
丧门星异常机敏,从这短短两句话中他推断出几个信息。
首先,有一位‘大公子’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其次,那位‘大公子’地位十分尊贵,一旦出事,‘神教’就会震动;
还有,‘大公子’是与北宸六派敌对的势力。
丧门星忍下对贵重财物的贪欲,硬是分文未动这江湖客的身上之物,反而将这尸首一路背到下游,顺着护城河流到小镇边上,尸首被义庄收敛。
很快,镇上就来了一群气势惊人的灰衣面具人,他们从义庄中带走了那具尸首,还赏了义庄上下一大堆银子。
丧门星立刻去问相熟的义庄杂工,得知那群人采买干粮衣物时曾提到,要回幽冥篁道——那正是魔教所在之地。
丧门星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激动,当即打算去瀚海山脉看看。
狗杂|种觉得,就凭一个濒死之人的两句话,就要去那传说中妖魔遍地的魔教总坛着实太凶险了,于是苦苦劝说丧门星不要冲动。
丧门星这才吐露,他其实对两三岁之前的事还有些记忆。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他们吃饭有人喂,哭了有人哄,精致的虎头鞋上镶了大大的珠子,头顶有悬挂下来闪亮的银色铃铛,屋檐下的美玉风铃叮叮咚咚。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打闹玩耍,不小心翻滚下来时会有一群人抢着过来抱他们……
“无论如何,我要去看看!死了也罢,白跑一趟也罢,我一定要去试试!我不能一辈子烂死在这穷乡僻壤!”衣衫褴褛的高瘦少年语气坚定,泥污尘土也掩盖不了他惊人的俊美。
狗杂|种只有同意的份。
“福宝,等我回来,给你和干娘盖大房子,穿绫罗绸缎,天天鸡鸭鱼肉!”
这是丧门星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走,就是三年。
*
烛火渐暗,慕清晏起身换了一支粗油蜡烛。
“走的时候正扬哥还不到十五岁,瀚海山脉路远迢迢,他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知怎么摸过去的。”薛有福叹息,“后来我问过正扬哥,他却什么都没说。他再不像小时候,对我无话不说啦——正扬哥在你们那儿过的好么?”
慕清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三年后他回来时,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薛有福又叹了口气,“……其实正扬哥走后半年,村里忽然来了一群人,把郭氏夫妇和他家附近的几家邻舍一道接走了,几个月后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接走他们的人是聂恒城。”
*
这件事薛有福起初并未在意,彼时他为了让母亲过的宽裕些,正忙着到处做工挣钱。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风声,说当初被接走的几户人家都发了大财。但邻舍们无论怎么问,他们都不敢透露半个字。
又过了两年多,某日薛有福做完了镇上的工,腰酸背痛的回家烧水煮粥,伺候老母亲吃饭睡觉,再准备第二日的干粮,自己不在家时好让老母充饥。
十七岁的少年继承了他猎手父亲的体格,生的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他本来也想干父亲的老本行,贩卖皮货兽骨来钱更快。然而已经痴傻的薛娘子只要一听到‘上山打猎’这样的字眼,就会疯疯癫癫的哭闹起来,薛有福只好作罢。
月上树梢的深夜,他透过窗子远远望见村尾方向的空中冒着红光与黑烟——薛家茅屋恰好位于碎石村的中部偏后,不然当年薛娘子也不会遇到从村尾过来打水的小慕正扬。
薛有福立刻翻身下床奔向村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燃烧的房屋扑出滚烫的气息,邻近郭家的几户男女主人全部躺在血泊中,尸体上不是舌头被割就是下巴削平,残肢散落,留下一地哭泣的孩童。
薛有福心头一跳,直奔郭家。
只见郭三旺夫妇都斩断四肢,活活钉死在断墙上,而他们心肝肉般的独生子郭大宝倒在地上,身首异处。
薛有福清楚郭氏夫妇有多么疼爱这个儿子,吃的穿的都比得上城里财主家的少爷了。
记得那是他六岁的某个寒日,薛娘子多煮了两个热鸡子,让儿子偷偷送去给慕正扬吃。小薛有福走到郭家门口时,正看见慕正扬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在寒风中哆哆嗦嗦,饿的几乎站不住,郭氏夫妇讥笑着泼了一碗馊水汤饭给他。而与此同时,郭大宝穿的暖和精致,坐在炕上啃着卤鸡腿。
屋内背面站了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滴着鲜血的长剑。随着他转身过来,薛有福看见了他的脸,惊喜的扑了上去:“大哥!”
走近了,他才发现慕正扬修长的脖颈一侧上印了个狰狞的鲜红花卉印记,他颤抖的摸上去,“他,他们拿烙铁烫你吗?他们折磨你吗?!”
分别三年,昔日那个贫苦憔悴的少年成了一个衣着体面的俊美青年。
“福宝,我回来了。”慕正扬微笑,手腕请抖,甩脱剑尖的血滴,收剑入鞘,“咱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薛有福这才知道慕正扬如今的处境,虽然千辛万苦摸到瀚海山脉,却被人当做了冒牌货,如今侥幸留下性命,却依旧不得正名。
屋内床架翻开,露出两个埋藏金银的地砖洞口。
慕正扬指着第一个地洞,里头整齐码放着十几个滚圆的雪花银锭,“这是他们两年多前出卖我得到的赏钱。”
他又指向第二个堆放金银珠翠的地洞,“这是十几年前我生母留给他们的珠宝。”
薛有福看的目瞪口呆,不算银条,那堆珠宝只需拿出一两件就够养活十个乡下孩子了,郭氏夫妇却那样虐待慕正扬。
慕正扬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锐光的短刀,郑重放到薛有福手中,“福宝,这世道漆黑如夜,你根本分不清身处之地到底是人间还是地府。没有神佛老天给我们公道,我们只能自己找公道。村里那些欺负过干娘的人,不论男女,咱们一个也别放过。”
薛有福抬起头,望着那双泛着残酷血色的美丽眼睛,深埋多年的怨恨从心底涌起,于是他牢牢握住了短刀……
*
“……然后你们俩就屠了全村。”慕清晏轻轻挑去抖动的烛花。
薛有福摇摇头:“只杀了那些欺辱过我娘的人,还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牲口。之后我们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正扬哥又在田间地头放了几麻袋剧毒蛇蝎虫蚁。碎石村没法再住人了,没死的人也只能逃走了。”
慕清晏十分耐心,“后来呢?慕正扬有什么打算。”
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聂恒城耳目众多,他不能与我时常见面,免得害了我们母子。他给了我许多银子,让我随他改了名,还找了性情仁厚的师父叫我去拜师,好好打根基。我根骨不行,没法学上乘武艺,只能练些外家功夫。正扬按着我的资质,挑拣了些合适的内功心法汇成册子,并指点我修炼。”
慕清晏问:“所以说,慕正扬十分憎恨聂恒城了?绝不可能为他效力了?”
薛有福失笑:“为聂恒城效力?那怎么可能,正扬哥做梦都想活吃了聂恒城,然后夺回慕氏基业。”他神色一黯,“可惜聂恒城不但有的是走狗,自己的修为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看,聂派势力都像块铁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慕清晏蹙着眉头在屋里走了一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站定后道:“薛当家,请接着说。”
薛有福道:“接下来数年,直到正扬哥失踪,我们总共在暗中见了四次面。”
“第一回,是三年后我武艺初成,并拉了十几个人,在这伏牛山中建了个小小的寨子。正扬哥深夜提酒来贺我,我们在屋顶痛饮一场。那夜正扬哥很高兴,说他终于找到可以击败聂恒城的办法了。若是计策成功,不但聂恒城,整个聂派势力都将土崩瓦解,而他亦可以夺回神教,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慕清晏挑了挑眉梢,“他没说是什么办法?”
“没说。”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不论有多艰难,他也要将计策顺利执行下去。”
他继续道,“第二回见面是在两年后,某日夜里,正扬哥忽然捧了个水晶匣子过来,里头装了棵水灵鲜嫩的雪灵芝。”
“雪灵芝?”慕清晏心头一动,“这种珍稀之物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雪岭山巅中,只要离开雪域,不到十日就会凋零枯萎。”
薛有福道:“对,正扬哥说这雪灵芝万金难换,前阵子他刚好去雪岭办事,顺手采来给我娘补养亏空的身子。”
慕清晏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很好,这就连起来了。
“除了送雪灵芝,他还说了什么。”
薛有福道:“那回正扬哥比上一回还高兴,拉着我喝了十几坛酒,笑着说…说他遇到了一个能同生共死的姑娘,不但出身好,人品好,还性情和气,爱说爱笑。等将来聂恒城见了阎王爷,他就带那姑娘来见我娘。”
“我担心那姑娘会瞧不起我娘。正扬哥却说绝对不会,那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姑娘,心地干净的像晴朗的天空。哦对了,那姑娘好像叫什么‘小淑’。嗯,虽然听说魔…神教的女子都很凶蛮霸道,但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贤惠的淑女。”——他直觉以为慕正扬的心上人应该也是出身离教的。
慕清晏脸上泛起一阵古怪,“慕正扬是真心喜欢那姑娘的?”
“那是当然。”
“不是虚情假意?”
“正扬哥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呢!”
慕清晏再问了一遍:“慕正扬从没利用过那姑娘?”
这次薛有福犹豫了,“这个……我与正扬哥的第三回见面,是又过了一年多。那回正扬哥有些失魂落魄,他说…他说…”
他迟疑的看了慕清晏一眼,慕清晏冷冷道:“薛大当家,斯人已逝,有什么不妨都说出来,你我才不会失了和气。”
薛有福一咬牙:“正扬哥说他失手打伤了自己的双生兄长,也就是慕教主您的父亲,慕正明大公子!”
慕清晏霍然回头,目光如电。
薛有福硬着头皮说下去:“虽然正扬哥平日对慕大公子多有抱怨,说他太过温吞,毫无进取之气,但我知道正扬哥还是十分敬爱这位兄长的。他常说,等将来移平聂氏之后,他要让慕大公子想去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再不受桎梏。”
慕清晏身上几欲噬人的气息这才缓和下来,“他为什么要打伤我爹?”
薛有福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正扬哥喝醉了说话含糊不清,我没怎么听懂。仿佛是他要做一件事,令尊不答应,于是兄弟俩纠缠起来,他失手打伤了令尊。正扬哥还说,幸亏‘小淑’不知道他的打算,若是知道自己被利用过,不知会不会原谅他。”
“那次见面就只说了这些?”慕清晏道。
“那回正扬哥就是心里难受,来找我诉苦。酒醒后他就走了,没有别的了。”
慕清晏凝重的坐了下去,“还有第四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说吧。”
薛有福神情伤感:“又过了半年左右吧,恰逢我娘过寿,正扬哥半夜来送贺礼——这回他脸上总算又见了笑意。他兴冲冲的说,小淑姑娘答应他的求亲了,他打算挑个好日子去提亲。他还说,聂恒城的日子没几年了,他的愿望就快达成了。”
“谁知,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再没听闻过他的任何消息。我早就暗暗猜测,他怕是已经…已经…”
彪形大汉忽的落下泪来,哽咽的难以成言,“正扬哥一生悲苦,遇上欧阳夫人那样拎不清的娘,郭氏夫妇那样狼心狗肺的畜生,还有聂恒城那样奸猾狡诈的老王八,好不容易快过好日子了,他却…他却…”
“没什么过不去的。”慕清晏淡淡道,“慕正扬两手血腥,该杀的不该杀的,他一个没少杀。天下武林被他搅的天翻地覆,尸山血海,多少才华惊艳武功盖世的豪杰死了都不知该找谁算账。慕正扬就是去了阎王地府,也不算亏了。”
烛火熄灭,天色渐亮,慕清晏大步走出屋子,游观月赶紧跟上。
两人走出几十步后,游观月才道:“教主,姓薛的未必尽言了啊。”
“我知道,不着急。”慕清晏淡淡的,“这等事是没法逼问的,得让他慢慢想起来。”
“不过,我已经知道不少了。”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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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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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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