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公子。”
“从命。公子,往哪边走?”
江五踌躇不定,让她此刻大声确定说出回京或者不回京,都很艰难。“先歇一天!”最终她不顾左风鄙视的冷哼,决定拖一天算一天。这县城没什么特色,倒是有道醋酿丸子的地方菜很好吃,江五一天换了三家馆子吃丸子,吃饱了就回客栈睡觉,沿途买点吃食玩意,把烦恼全都抛在脑后,过得还算惬意。
晚间醒来,看着窗纸透过的微光发了一会呆,她突然想,要是一辈子生活在这样陌生的地方,没人认识她,没人对她指指点点,似乎也不错。为什么要回京城重陷婚嫁泥潭呢?
被窝很舒服,又软又暖,她翻个身,把脑袋扎进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茧。
许是白天睡多了,再睡着时就没有那么酣沉了,梦境一个接着一个,有些不安稳。
呲牙咧嘴的村汉挥刀砍来,露出一嘴黄牙嚷嚷着,逼她交钱脱衣服。左风扔了斗笠朝她笑,突然脸色一变狠狠抽了她一鞭子。她知道是在做梦,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一转身又是罗恭领着六个黑衣人把她抬走,说要去黄风寨卖给黄老大……
三更天的时候街上梆子响。
终于把她惊醒。她一头冷汗,浑身黏腻腻的难受,张眼看看周围,屋子里的桌椅柜子被檐下灯笼照出暗影,看上去很是狰狞吓人。她紧紧抓着被角,突然就哭了出来。
在没心没肺地过了一天之后,夜静更深,独自一个人躺在离家千里的客栈里,她终于一阵一阵开始后怕。
昨夜种种惊险不由自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由不得她不想。劫匪啊,黄风寨啊,惊雷暴雨啊,还有两个保镖时好时坏把她吓得不轻的做派,全都在她眼前乱闪。越回忆,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觉得无依无靠。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白天是在硬撑,跟罗左二人硬撑,也是跟自己硬撑,她以为已经把昨夜忘掉了,不怕了,其实只是把情绪下意识压制住而已,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还纠结什么回京不回京呢?本就是不该纠结的事。
回去吧,外头太危险。
又把左风那段谁谁谁能干掉你的话想了一遍,她坚定了回京的信心。
“此时不回,更待何时?”次日一早再次被罗恭问起的时候,江五翻身上马,吩咐回京。
罗恭笑呵呵,“不再歇一天啦?”
“不了,我决定了!”
“那,银子可别少给我们啊。”
“知道!”
江五骑马跑,一路出了县城,直往通向京城的官路而去。没一会左风追了上来,问:“真要回去?”
“嗯。”江五敷衍应着,沿着官路直接拐上另一条路,她记得不远处就是一座官家驿站,她要到那里去找官差给爹爹报信。既然决定要回去还是稳妥些好,这俩保镖她总觉得不放心。
路上行人少了些,她催马快走,罗左二人就在后头跟着,一时只闻马蹄声。
眼看着驿馆房舍就在眼前了,冷不防左风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她坐骑的缰绳。咴!马儿行进中突然被控制,抬起前蹄悠长叫了一声,仓促停住。
“做什么?”江五怒目。幸亏她骑术不错,不然真能被甩下来。
“你不用我们保镖了?”左风指指前头驿馆,显是知道她要去干嘛。
江五道:“怕你们再跟我‘开玩笑’。”
罗恭也上来,闻言笑呵呵:“江姐不信我们啦?”
“信。”江五是真信。
昨晚想了一宿,蛛丝马迹,点点滴滴,思来想去之后她非常确信,身边这两位的确是正经保镖。但她也非常确信,俩人真没当她是正经雇主。就冲深山娘娘庙里那个十分严重的玩笑,她就不能再跟他们走了。管他们是谁派来的,总之那种吓死人不偿命的“玩笑”,她真得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我会照常付账的,你们径自回京跟镖局领银子就好,但后半程路不劳二位,我通知爹爹派人来接我。”
江五很认真地向两人交待。大声说出决定之后,她更坚定了念头——回京,远离罗左二人。
她的思路更清晰了,再不是前夜娘娘庙的混乱状态,也不是昨日的纠结状态。
罗恭看看左风。
左风松开了江五的缰绳,“决定了吗?”
“嗯。”江五重重点头,“这半个多月来,辛苦两位了。”语气很客气,非常有礼貌,再不是对两人吼叫时的任性之态,可也客气出了距离感。
左风扶了扶头上斗笠,沉默一瞬,调转马头往驿馆方向走去。罗恭在后头叫了一声,“兄弟,你不……”话到一半就住了口,因为左风没回头。
江五收回缰绳,不管两个保镖如何商量,直接策马朝驿馆驰去,眨眼越过了左风马前,窜进院子里。
进院找人,交代身份,赏银子送书信,一套事情做完,江五被驿站的官客客气气请进内院休息。在这种穷乡僻壤里,她那当京兆府丞的爹就是天王老子,没人敢怠慢她。
这时候她才发现两个保镖没跟进来。他们还在外头吗,还是走了?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出去交待一下为好。毕竟在娘娘庙出事之前,两个人一路上还是尽职尽责的。
她是个心宽的,决定了回家之后情绪也好了不少,仿佛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倍感轻松。于是也不跟两人记仇,走出驿馆去道别。
罗恭和左风果然还没走,骑马停在馆外十几丈远的地方。
江五走过去,听见罗恭和左风说,“……你赢了,但接下来能赢吗?”
没头没脑的话,江五也懒得问缘故,上去径直和他们道别,还很客气地问:“回去路费够吗,要不我先垫些?”
罗恭笑呵呵地不说话,勒马转头,往旁边退开几丈远。
江五诧异,问留下来的左风,“你有话说?”自从进了娘娘庙这个人就怪怪的,净做不着调的事情,莫不是中邪了。
却见左风下了马,站在她跟前开口问,“跟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情况?江五皱眉。
左风道:“早饭没好好吃,现在这时辰城里馆子约摸都开了,咱们临别一起吃顿好的去。”
“这没问题。”江五对吃喝并不排斥,还有点想念县城里的醋酿丸子。只是打赌是什么意思?“要喝酒划拳么?”
左风摇头,“进城看见第一家馆子便进去,若好吃,你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跟我们去海城。若不好吃,你摘了我的斗笠再决定,回京或去海城都由你。”
啊?
江五默默把他的话重复一遍,最后确定不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是他脑子有问题。
左风问:“听懂了吗?”
“听懂了,但没弄懂。”
“听懂就好。你只告诉我——”他放慢了语速,“你,敢,赌,吗。”
……
……
“大堂三位——醋酿丸子一份——酒酿丸子一份——酱牛肉,上好烧酒,卤菜两份——”
店二热情过头的吆喝绕梁许久,江五呆呆坐在酒馆厅堂里,盯着桌上花生米看了一会,突然很想抽自己嘴巴。她是昏头了吧?怎么就莫名其妙被骗到这里来了……
也不算是骗,是她自己应了赌。所以这跟谁说理去呢?越想越郁闷。
时辰尚早,大早晨下酒馆的人很少见,临近城门的酒馆里只有她们一桌客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江五怎么想怎么别扭。不一会酒菜陆续上来,左风一一推到她面前,“尝尝吧。”仿佛等着她评判好不好吃。
待她吃了,他果然就问,“味道如何?”
——若好吃,你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跟我们去海城。
江五想起这句,眨眨眼睛没说话。左风就让她吃别的菜,又倒酒给她,“都尝尝。”
江五闻着菜香挺想吃,可有赌约在前,颇为食不知味。罗恭在旁边笑呵呵瞅着,精光内敛的眼珠子不停转动,显是在看笑话。江五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最后撂下筷子。菜的味道是不错,她还真说不出违心的话。
“你们为什么要去海城?”最后她问。
罗恭嘿嘿笑出声,朝左风道:“好吧你赢了。”
左风露在斗笠下的薄唇微微上挑,朝江五微微点头,“多谢五姐坦诚。”
“谢什么,我可没答应跟你们去。我又不是傻子,等你们把我卖给船王吗?”
“五姐应了赌约的。”
“应了如何,没应又如何,光天化日的,我若出尔反尔你还能杀了我?”
江五今天本来情绪不错,可鬼使神差被哄到酒馆之后,看着左风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心里就越来越堵得慌,总感觉自己被人牵着走。问题是人家也没逼她,这跟谁说理去?
左风仿佛听不出她生硬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五姐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我若是呢?”
“你不是。”
“我就是。”
“你不是。”
他仿佛比她自己更笃定。江五扬眉:“凭怎样,没道理我平白就要随你们走。”腿长在她自己身上,难道他们还敢挟持她。
“不平白。”左风淡淡应着,突然伸手摘下了斗笠,“如此呢?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啊?!
江五一下子从椅上弹起来。
“你……你……”她几乎把手指头点到对方鼻尖上,瞪大了眼睛,如同见鬼,“你你你不是左风……”
“是,化名。”
“啊!声音也变了!你……你你你怎么办到的!”江五的尖叫把堂后厨子都惊动了,拎着菜刀探头出来看了看,又缩回去。
罗恭挠了挠头,“我出去逛逛,你们先聊。”他起身走了,走得飞快,仿佛避难似的。
江五咬牙怔了半晌,突然一下子踹翻条椅,抄起酒杯朝对面的人砸过去,“方!敬!宽!你个大骗子!”
什么化名,分明就是假名,骗人的幌子!这家伙骗了她一路,她的伪装被他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却十足够份量,脸面变了,声音变了,害得她起初还对他有些想法……
真坑人!
店二瑟瑟跑过来,“客官有话好说,别摔我们东西哈,出门在外都是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江五又扔了一个杯子。
两次都被方敬宽躲过,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店二看得嘴角抽抽,方敬宽掏了一点碎银子扔给他,“损失照陪,你先下去。”二一咬银子,是真的,苦瓜脸立刻转成笑脸乐颠颠下去了。
江五立眉头:“你还有银子!怎么不掏铜板了?怎么不告诉人家我有钱,让人找我啦?”
娘娘庙的事又浮上来,新仇旧恨,她一肚子火没处撒。眼前方敬宽的脸和那夜“左风”的脸互相重叠着,她这才醒悟那左风的确看起来有些眼熟,只是眉目更深些,像海上来的异域人。现在想来,显然是乔装之术画成的了,最可恨是这厮故意装出另一种声音和她说话,半个多月,让她对京里那位登徒子半点联想都没有!
“五姐,出去说话?”
“我跟你没话说,你走!后会无期!”
“这样讨厌我……”
江五不理他,青着脸跳过翻倒的椅子往门外去,打算一路骑马回驿馆。她现在没有理智可言,只想狂奔撒气,半个月来的种种走马灯似的在脑袋里闪过,越想越气。
一路被那家伙看笑话了,丢人!
娘娘庙里最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了,丢人!
从始至终,他都把她当白痴看吧?真丢人!
雄赳赳离家出走,全让人家当玩意耍了,丢死人了!
气得说不出话,动手又打不过人家,她也唯有夺路而逃,找个没人的地方生闷气撒泼去。砰!砰!她不寻路,径直朝外冲,前头有什么挡着就一脚踹翻什么,快到门口的时候胳膊却从后猛然被人拉住。
是方敬宽。这家伙又朝里丢了一块碎银子,“结账!”然后牢牢扣住江五的手臂,不让她走。
江五腾然脸红,“放开!”男女授受不亲,她穿着男装也不能被人随便拉扯呀。
方敬宽的手却像钳子,“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说会话。”
江五只管挣,不理他。方敬宽道:“别闹。”
江五还挣。两人堵在门口折腾,街上来往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眼光。“冷静点。”方敬宽又说。
江五都快气疯了,怎么可能冷静。“放开我,滚开!”拳打脚踢就差下嘴咬了,可怎么都挣不脱。
“姓方的你个……”
后半句没说出来。方敬宽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把她戴了男子方巾的脑袋按在胸口,一面朝观望的路人赔笑:“家里弟弟闹脾气,各位见笑,见笑。”
路人们谁会管这种事,看个稀罕也就走了,大家忙着赶集逛街,连脚步都不会停留。江五耳边听得咚咚的心跳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某人抱住了,登时又惊又怒,被强烈的男子气息冲击着口鼻,她一时不知所措。
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愣了一下,她才想起不能坐以待毙。“放——开——我——”尖叫声简直震耳欲聋,把不远处看热闹的店二吓了一哆嗦。
“嗓门真高……”方敬宽也被震得耳朵疼,索性把她往肩膀上一扛,径直扛起上了马,两人一骑朝城外而去。罗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剩下的两匹马带着,笑呵呵跟在后头不远处。
江五一路拳打脚踢,怎么打都没用,嘴巴在喊完半声“救命”之后也被捂住,气急败坏被带出了城。她暗骂城门官废物,眼见着有人挟持怎么不管啊!
“闹什么,多大点事。”一路跑到离城老远的荒僻之地,方敬宽渐渐放慢马速。江五被颠得骨头都快散了,挣扎着要下地,这次他没拦着,片腿下马,把她放在地上。
野山绿树,羊肠道,江五左右看看,只看见罗恭在十丈开外晃悠。“你想怎么样?”她怒视。
方敬宽微笑着商量:“咱们去海城吧,我去办点事,你去逛逛。听说那里风物奇特,货产丰富,有许多内陆见不到的稀罕东西,不想瞧瞧吗?”
“我不去!去也不和你去。”
“你是我未婚妻子,难道还要和别人去?”
“滚!”
方敬宽看看天:“看来是我露脸的时机不对。今日出来本该乔装,若你看见的是左风,大概不会这么生气。”
左风也不是好东西!江五想起娘娘庙里左风的嘴贱,终于明白不是他中邪,而是本性暴露。怪道这厮一路上话少得可怜,敢情是怕言多露馅。
“谁派你来的,是不是我爹?”
“不是,我要去海城办事,既然你也要去,正好顺路带了你。”
“鬼才信。我在镖局时可没说要去海城。”
“未卜先知。”其实是,无论她去哪里,他都能把她弄去海城。
江五呸了一口,“我绝对不去,有本事你就绑了我去,或杀了我带我的尸首去。”
“好好的怎么总说打打杀杀?果然是我露脸的时机不对。”方敬宽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沉默一会,最终叹口气,“好吧,那就绑了你去。”说完再次扛了她上马,沿着羊肠路一路往南。
“混蛋!放我下来!”江五头朝下,看东西都是倒着的,非常难受,“放开我,我要吐了!”
“忍一会。”等马儿跑起来,方敬宽把她翻个调过来,让她坐在马前。江五不管不顾往下跳,方敬宽赶紧把她按住,“想被马踩死还是摔死?”
“用你管!”
方敬宽只好用双臂牢牢箍住她,两个人身子紧贴着,马儿跑得飞快。罗恭从后追上,自己骑着一匹马,手里牵着江五的马,“公子,等您情绪稳定了再让您独骑哈,老罗前头带路去。”
的的的,他带马跑到前面去了。
江五让他看见被搂住的窘态,脸色烧红,急得鼻子发酸。
方敬宽一边策马一边说:“放心,这一路安全没问题,罗大哥是镖局第一好手,沿途绿林也提前打好招呼了,你只管吃喝玩乐,再过半月咱们登船,几天水路便能到海城。”
又说:“那天娘娘庙是个意外,接下来不敢保证没意外,但毛贼不用担心,罗大哥一只手就能料理。”
还有脸提娘娘庙。江五身子动弹不得,转头一口咬在他胳膊上。方敬宽绷紧了胳膊,铁似的,“别闹了。”
江五咬着不松口,越是咬不动越是用力,疼得方敬宽直呲牙。猛然间他夹紧马腹,一弓身打马飞驰。“唔……”江五猝不及防,险些垫到舌头,赶紧松开嘴巴。
“混蛋……”暗暗骂了一句,她发狠,猛然抬头顶他下巴。方敬宽没料到她这招,专心催马间冷不防被顶到,牙齿撞在一起撞得生疼,还咬到了舌尖儿。
他闷哼一声,感觉嘴里有血腥味漫延。这是舌头被咬破了。
“老实点。”破点皮没什么,关键是江五折腾得有点过分,在飞驰的马上实在危险,“我可没罗大哥的本事,掉下去我接不住你。”
“谁用你接!”江五继续挣,左右动弹不得就拼命往下滑身子,很是视死如归,“摔死也不用你管。”
她头发揉搓散了,包头的方巾早丢在风里,几缕碎发又长又软,随风直往方敬宽的脸上绕。方敬宽被弄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钳制的手臂无形中一松,江五顺势就往马下跳。
“……!”这可是飞驰的马!方敬宽惊了半身冷汗,赶紧把她拽住。江五却一副死也要下去的模样,黑着脸继续往下挣扎。
方敬宽脸也黑了,眼睛一眯,一下子把她身子掰过来,盯着她问,“能不能好好的?”
江五瞪眼,露出凶狠的神情,“有本事你杀了我!”
“我不杀你。”
方敬宽盯着江五嫣红的俏脸看一瞬,突然俯下身子,用唇堵住了她的唇。
“呀……”江五的尖叫只喊了半声,浑身登时僵了。她只感觉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在自己嘴上,热烈的男子气息扑得她浑身发烫。她愣愣张着眼睛,看到属于男子的浓密的眉毛,有棱有角的眉骨近距离放大,她觉得有点晕。
被……亲了?!
被姓方的亲了……?!
心跳突然快得让她喘不过气,咚,咚咚,她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对方的。浑身滚烫,指尖却冰凉,还有点发抖。
满腹怒火突然间不知跑去了哪里,她一时间不能说不能动,唯有下意识攥紧手边的东西,攥得很紧很紧,浑然不知道那是人家的袖子。
“我不杀你。”方敬宽的唇稍微离开,低声又说了一遍,眸间蒙上一层淡淡的色彩,“我怎么会杀你,从第一眼起我就想要你。”他贴着她耳边说,“我还得娶你呢。”
他的唇又贴上来,这次不再是轻轻贴着,开始辗转吻她。细碎的声音呢喃在唇齿之间,“……怎么不动了,早知亲一下你便能老实下来,我何苦费那么大劲。”
江五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方敬宽便毫无阻拦地细细吻她。
马儿没人控制,自作主张放慢了速度,最后干脆停在一处青草茂盛的地方啃起嫩芽来,不时喷两声响鼻,大概是觉得背着俩人实在有点沉。
日头慢慢高升,荒僻的路蜿蜒远去,在地平线尽头与天相接。有些热,马上两人都冒了汗珠。
最后是青翠原野上罗恭去而复返,马蹄嘚嘚打破静谧。“你们怎么不走啦……哎哟哟,对不住……我再去前头探路!”跑到近前之后,似乎是看清了两人的动作,罗恭慌忙调转马头,连连告罪。
江五顿时像被开水烫了,身子僵硬弹起来。
方敬宽安抚地拍拍她后背,抬头冲罗恭挑眉:“罗大哥,不厚道。”他可不信第一镖师的眼力那么差,跑到近前才能看清状况,分明有意搅局。
“嘿嘿……”罗恭摸脑袋,笑得贼兮兮。眼看着江五羞恼欲待发作,赶紧勒缰绳跑远,“你们继续哈——”
江五呆呆坐在马上,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方敬宽策马往前走,慢慢的,这条路是荒废的旧路,十分清静,不比官道总有过往行人。怀里人身上的淡香总往他鼻子里钻,长发也撩得他脸庞发痒。
走了大概有半里路,江五一直紧紧绷着身子,僵硬看向前方,好像是个木头人。突然她齿缝里蹦了几个字出来:“被你非礼了。”
没有音调,听不出喜怒。方敬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于是一阵沉默,马儿又走了多半里。
江五突然又说:“别以为碰了我,我就必须嫁给你。”这次带了些狠劲。
方敬宽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搂了她的腰。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旖旎,没心情顶嘴吵架,江五的狠劲在他听来仿佛是一只兔子硬撑着炸毛。怀里的江五身子僵硬,可这半天他并没强行按着她,她也没再往马下挣。
走了一会,远远看到罗恭在路边牵马等着,两个人继续慢慢往过走。
突然江五问:“你还亲过谁?”
“……”
“不说话,就是亲过别人了。”
“……”
“我还摸过了尘的手呢。”江五沉沉哼了一声,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说话开始利索了。她用很不屑地语气告诫道,“我可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也不做贞洁烈妇,你亲我,我还亲了你呢,所以别以为你占了便宜。你们这些酸书生,书呆子,写一辈子淫辞艳赋也不见得碰过一个美女,全是做梦!”
没头没脑的,前言不搭后语,这是什么意思?
方敬宽闻言愣了片刻,皱眉仔细思忖,有点想不透江五姐的路数。他方才那行为可是孟浪至极,她这反应……实在是不同寻常。
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他早知怀里的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垂眸看看,她脸颊上红霞未褪,几缕碎发被汗水湿了,湿答答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有种说不清的丽色流转。
他就想起刚才她张大眼睛呆愣愣任他亲吻的样子。
心里不由软了半分,当然一点也不想跟她吵架。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紧,竟然也没遭到反抗,他嘴角微微翘起。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功名已经得了,娇妻却还没娶到手。如果这次海城之行一切顺利,结实赚一个功劳回朝,到时候春风锦衣,红烛高照,那才是乐事。
“罗大哥,走着!”招呼上等候的罗恭,方敬宽一抖缰绳,抱着江五催马前行。
……
……
一年半之后。
江太太焦急等在二门上,眼看着一顶轿抬到门口,未待婆子掀轿帘就扑了上去,“五儿,秀啊,娘的心肝,是你吗?”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已经哗啦啦冲开了晨妆。
“是我!娘!”江五跳下软椅跨出轿子,一头撞进江太太怀里,“我回来了,饿死了,娘我要吃饭!”
“哎,哎,吃饭,早就备好了!”江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吆喝丫鬟回去摆饭,又埋怨,“怎么不吃饭就赶路,看你都瘦……”目光落在江五怀里的包裹上,语气有些迟疑,“这是?”
那包裹红艳艳的,上好的料子描金绣银,绣的是江太太从没见过的花样。包裹卷成一团,不是寻常的方形圆形,而是椭圆,被江五单手抱在怀中。
那抱着的姿势……
“嘻嘻……”江五漂亮的眼睛眯起来,露出神秘的笑容,“先进去再说。”说着就往正院方向走,江太太只得跟上,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
女儿离家出走一年多,终于回归,江太太又兴奋又激动又自责,眼看女儿瘦了不少更是心疼,瞄见女儿后面领的丫鬟有两个发色古怪的异域之人,倒不觉得有多难以接受了,她现在全副心思都在女儿的身体上,以及,女儿怀里抱着的包裹。
“秀儿啊,你咋这么瘦,到底是吃了多少苦……”说着又掉眼泪,“你都去了哪里啊,一直在海城吗,来信也不说清楚,你知道爹娘有多担心吗,你看你……”
正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突然一声娇嫩的啼哭打断了她。
江太太瞪住女儿怀里的包裹,“这!这……”
啼哭声越来越清晰,啊呜啊呜的,绝对不是幻听了。江五站住脚叹口气,把轻轻盖在包裹上的软绸掀开,“这不省心的东西,定是又尿了。”
江太太终于能够确定那不是包裹,是个襁褓。
的白白嫩嫩的脸蛋露出来,大眼睛俏鼻子,是个非常漂亮的婴孩。一看五官就是和江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江太太脑袋嗡地一声,险些摔倒。
“娘,先摆饭,我马上就吃!”江五加快脚步冲进正院,身后两个丫鬟两个媳妇子紧紧跟着,几人跑进内室去了。等江太太追进去,婴儿已经停止了哭闹,江五换了干净的襁褓包住,重新抱起。
“这是谁的孩子!”江太太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真的不愿意承认。
江五腼腆一笑,把孩子往母亲跟前送,“我的儿子,您的外孙子,名叫海哥儿,大名还没起呢,他爹说让我爹给取名。”
江太太身子抖了两下,腿脚发软,被丫鬟扶着才勉强站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谁是他爹,谁是?你什么时候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娘我怎么不知道?”
“娘你别急呀。”江五眼看一年多不见,母亲苍老了许多,两鬓头发都白了不少,自知罪孽深重,“您先缓口气,坐下听我说……”
“快说,快说!”江太太哪里坐得住。
江五缓兵之计,“要不让我先吃饭?早起一开城门我就进来了,没来得及吃饭,就想着家里这口好吃的。娘,我饿了。”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
江太太眼见女儿瘦得下巴尖尖,肤色比以往更深,又生气又心疼,“你这……”扶着额头叹口气,转身领着女儿去厅里吃饭。
江五赶紧把孩子交给乳娘,自己心翼翼觑着母亲的神色,亦步亦趋跟过去,溜到饭桌旁开始大快朵颐。桌子上满满当当全是她爱吃的,原是早饭,可大鱼大肉摆了不少,十个人都够吃了。江五抱着半碗碧粳米饭不停挥动筷子,吃羔羊腿干脆下手抓,塞了满嘴吃食不住点头,“唔,还是咱家厨子做得香,我吃过南边的烤羊羔肉,也吃过外邦人的,就是尝个新鲜,真论好吃还得在家。”
吃相非常没体统,江太太顾不得呵斥女儿,只心疼得掉眼泪,“知道自家好还不肯回来,一去就是两年,全忘了家里还有你爹你娘。你要再不回来干脆也不用回了,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回来只给我上坟吧。”
“呸呸呸!娘你说的什么话。”江五掏帕子擦擦满嘴油,把嘴里东西咽了,皱眉撒娇,“哪有两年,才一年多点嘛,女儿这不是回来了。其实我出了家门就后悔啦,挨不住面子才没敢回来,后来……后来到了海城玩,玩得特别高兴,那时候还想把你们二老接过去和我同住呢!您不知道那边有多好,城里可大了,比得上京城,各式各样的房子,各式各样的人……”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江太太截断话头问关键,顺势擦眼泪。婴儿在乳母怀里咿咿呀呀玩了一会,现下闭上眼睛要睡觉,巴掌大的脸看着让人心疼。
“娘……”江五放下筷子挨蹭到母亲身边,“当时不是隔得远嘛,千里迢迢的来不及请您过去主持大局,女儿就自己成亲了。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回来再办一次喜宴好不好?让您做在高堂之上,我带着儿子给您磕头。”
江太太听得额角直抽抽,赶紧把屋里丫鬟们全都轰走,只留了两个心腹,点着女儿的脑袋骂:“胡说八道!哪有喜宴办两次的,再说,你真得办过喜宴吗,是不是胡乱跟男人……”
“不是不是,女儿的主婚人是海城那边的副监察使,明媒正娶,酒席百十来桌呢!”
“真的?我告诉你,聘为妻奔为妾,你可仔细着别骗我,这不是为了我的脸面,是为了你的以后!”
江五在母亲怀里揉搓,“哎唷我骗您做什么,真是三媒六聘成的亲,我在那里认了一个干娘,从她家里出的嫁,轿子游了半个海城呢,可不是私奔。”
还冒出干娘来了。江太太身为正经生母心里极不舒服,女儿走了一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恨不得一股脑全都问出来。“吃完了没有!吃完跟我进屋,给我仔仔细细地交待!男的到底是哪个,你带回来了没有?”
“没吃完……您等等。”江五知道挨训是免不了,拖一会是一会,埋头又大吃起来。乳娘是个机灵的,见江太太生气,便不让怀里的孩子睡觉,逗弄着他往江太太那边瞅,“老夫人您看,少爷喜欢您,一直看您呢。”
被孩子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一瞄,江太太满肚子怒火顿时化了一半。隔辈人疼孩子没道理可讲,即便是对女儿失望生气到了极点,娇嫩嫩的婴孩就在眼前,江太太也没法跟孩子生气。乳娘顺势把孩子送到她跟前,她忍不住接过来抱在怀里,叹口气,“几个月了?”
乳娘答得巧妙:“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百岁啦。”
江五赶紧把头低得更结实,闷头大嚼。
江太太脸黑,“原来才满月没多久?!”盯着女儿问,“你在路上走了多少时候,难道没出月子就乱跑乱颠不成!孩子这么,千里迢迢的你就不怕把他折腾坏了!”
待江五拖延着吃完了饭,江太太一把将女儿拽进了内寝,又生气又心疼地吼:“你给我躺床上去重新坐一次月子,没我的允许不许下床!再敢乱跑就别认我这个娘,江家没你这种丫头!”
于是,江五就这么被强行限制在了方寸之地。
江太太拘来女儿的丫环婆子们按个儿逼问,零零碎碎终于问清了事实,原来江五是怀着身子离开的海城,走到半路临盆生子,歇了不到十天就重新上路奔京,根本没好好坐过月子。丫鬟们纷纷解释说路上照顾得精细,没让主子受苦,可江太太还是气得不轻。
每天见了女儿都忍不住骂两句,“你是从身体底子好,可没你这么乱折腾的,再这么下去,多好的身体也得被你折腾虚了。为什么不生产之后等孩子大些再回京,你离家一年也好,两年三年也好,难道早回来几天罪过就减轻了吗?你男人为什么不照顾你,让你挺着肚子赶路!”
“他有公事,是我让他先顾大局的,生孩子这点事我自己能处理……”
“闭嘴!”
此时江太太自然知道了女婿是谁,就是那个她一直没看上眼的进士方敬宽。背地里不知把方敬宽骂了多少遍,连带着当初看好方敬宽的江府丞都被她气上了,自从江五回家,她就没让江府丞进过内宅,行使正室大权把二门锁了,每天让丈夫在外头书房睡觉。妾室们颇有怨言,她挑两个闹得凶的扣了月钱,又禁足,强行镇压。
江五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凶,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补月子,不敢乱说乱动。
让江太太最气不过的是,方敬宽明明和江五一起回的京城,可好些天过去连江家的门都没登,别说来赔礼或者拜见,根本连个影子都不见,这算是什么态度!
江府丞宽慰老妻说:“他有要紧的公事,不好跟你们妇人细说,咱们五儿都明白的,你也不必担心……”
“不担心?我是她娘我怎能不担心!拐了我的女儿去,到现在连个面都不照,他到底还要不要妻儿?若再不来,再不来我就去官府送和离书,我的女儿我自己养,他休想再见妻儿一面。”
又忿忿骂丈夫,“你原来早就知道他们成亲,却把我瞒得死死的,你算是个什么爹!”
江府丞被骂得灰头土脸,只好继续去外头忙公务。
江太太依旧锁着二门,天天守在屋里照顾女儿,汤水全都亲自喂,沐浴换洗也亲自带人搭手。不出半个月,江五脸盘圆润了不少,海哥儿也被喂得白白胖胖,江太太天天抱着外孙子不离手,弄得其他孙辈颇为眼热。
眼看着海哥儿要过百岁,要办百日宴了,这天江太太又喂女儿吃肉粥,一边喂一边骂,“天杀的方家,一个面也不来照,全当不知道你回来,是不想认这个孩子了吗?索性让他跟咱们姓江!”
时值入春,江五披着貂裘坐在床上,热得一身汗,“娘啊,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补月子早就补够了,您还要关我多久。方家那些亲戚连方敬宽自己都不认,您还指望她们作甚,到时候方敬宽回来,百日宴就在咱们家里办。”
“问题是他何时能回来,现在到底在哪里忙啊!”
江五讪讪,“您别生气啦,他说过孩子百岁时肯定能回来。”
“回来我先剥他一层皮!”江太太发狠。
但这狠却没有发起来,因为海哥儿百日宴前一天,宫里的圣旨先到了。深紫宫服的上等内侍一下子来了四个,后面雁翅排开的宫人捧着各种赏赐,流水似的送到江家宅院里。
原来是方敬宽擢升都察院御史,兼任怀海道监察佥事的圣旨下来了。因方敬宽在京城内没有固定居所,这圣旨就直接颁到了他的岳家江家。
外带的,还有江五妻凭夫贵,受封诰命夫人的旨意。
江府丞领着家眷领旨谢恩,别说江太太惊喜交集,就是府丞自己也意外了一下。
按理说都察院御史的监管范围虽大,品级却不高,只有七品,方敬宽从翰林院庶吉士捞到这职位不算出类拔萃,一般庶吉士散馆后随便也能当个御史。但关键是在兼任的职位,底下各道的监察佥事本就是按察司正五品的官职,怀海道那边因有两处极重要的海城,沟通着本朝和域外商道,那里的官员普遍比别处高一级,所以方敬宽领着七品御史衔,兼任的佥事却是从四品,握在手里的实权有多大就不用说了。这份殊荣,实在是近年来寒门进士的头一份。
连带着江五都沾光,七品夫人只是敕命安人,她却一下子成了四品诰命恭人,年纪轻轻就和她母亲同级了。
难得是来宣旨的内侍颇有头脸。封个四品官本来用不着大张旗鼓传圣旨,一般吏部行文就够了,就算破格宣旨也不过是青衣红衣内侍去宣,这次江家来的却是紫衣太监,且一来就是四个。放眼京城官宦之家,没几个能有这份恩荣。
这是皇恩之外的私恩了。
后头内侍们捧的赏赐可都是馨园放出来的。
江府丞接过圣旨三叩九拜,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这个宝可算押得极对,一把年纪仍然有厉害的看人本事,让他感到老怀大慰。恭恭敬敬送走天使们,老府丞挺胸叠肚大步跨进内宅,“怎样?我挑人从来不会错。”
江太太白他一眼,泼盆冷水,“不过是个佥事把你高兴成这样,没见过世面怎地?”
话是这样说,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合不拢。担心了许多天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方敬宽依旧没见人影,据内侍说公事完毕才能回来,但封他的圣旨都送到江家来了,这女婿还能跑了不成?
“娘,您可放心了吧?明天百日宴准备得怎么样了呀?”江五抱着孩子笑嘻嘻往母亲身上贴,终于能扬眉吐气说话了,感觉不是一般得好。
江太太干劲十足,“放心,都包在我身上!”马上去重新布置宴席场地和菜肴,把满宅管事叫到跟前训话,又把妾室们儿孙们仔细教导了一番,还额外又散了许多帖子出去。
原来是范围亲友之宴,这下,她准备大办一场,一血多年来江五老姑待嫁的憋屈耻辱。
……
……
“太太,魏阳伯世子夫人偷偷和她妹子说,不过是个四品诰命,还是从四品,摆这么大排场做什么。”
“太太,府尹家的少夫人见了五姑奶奶叙旧,问她怎么不在京里成亲,悄么声的在海城随便嫁了。”
“太太,李家太太如厕时和贴身丫鬟悄悄算日子,算咱们五姑奶奶嫁人和生子的时间对不对得上,是不是先怀胎后嫁娶。”
百日宴这一天,江太太一雪前耻的心情受到打击,来客乌泱泱人数不少,内宅外宅几个大厅挤得熙熙攘攘好像赶集,而穿梭其中端茶倒水的丫鬟们奉命留心客人言辞,报上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江太太暗暗窝火,气得不轻,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依旧笑眯眯招呼客人,中途离席去换衣歇息,把江五叫过去数落一阵。
江五笑嘻嘻毫不在意,“娘啊,您跟那些人生什么气,她们本来眼红咱家呢,旧年议论我就是为寻找心理平衡,现在议论我儿子丈夫也是一样。我就算好到天上去也有人挑错点指,索性不搭理她们,咱们自己过得越好越热闹,她们眼睛越红。咱怕什么,还能被她们说穷了?”
“你倒想得开。”
江太太被女儿一说倒是宽解了不少,可终究因那些人感觉心里头膈应着,不大痛快。再出去应酬宾客,精神就倦怠了些。
突然有婆子跑着进大厅禀报,声音高得压过了满场闲聊,“皇后娘娘发赏,贺孙少爷百岁大喜,礼车就要进院子啦!”
满厅女眷纷纷起身。皇家赏赐,跟她们无关也得恭恭敬敬迎着。须臾一架百花车由两头幼的白象拉着走进二门,后头有上品宫女押车捧扇,送来的乃是海域属国进贡的万丈红莲珊树、龙眼蓝晶宝珠、深海寒玉精雕宝船,每一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件。
能在二门上跟着迎礼的官家女眷不多,个个都是见过世面的,见了东西无不咂舌,把江五姐在皇家的分量又重新掂量一番。回去跟未能迎礼的女眷们一说,满堂皆是艳羡。
“别说宝物了,就是拉宝车的白象你们谁见过活的?便是见过,也绝见不到那么的,皇后娘娘随手就送了一对给少爷玩呢!”这是魏阳伯世子夫人在说话。
江太太暗自讥笑,也不知是谁说四品官太来着,现在倒转了舵。
堂上皆是恭维贺喜之声,上前敬酒巴结的络绎不绝,不乏之前暗地里说酸话的那几个。江太太一下子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重振精神往来应酬。
于是晚间方敬宽风尘仆仆赶到时,江太太一则有些醉意体力不支,二则情绪挺好,只让他跪着说了一会好话,并没有多做为难。方敬宽朝她恭敬磕了几个响头,正色道:“怀秀不同寻常女子,所以我当时也做了许多出格之事,才勉强得了她的垂青。我出身寒微,除了自己向上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保她一生富贵无忧。她自未吃过苦,我要娶她,自不能让她跟我吃苦,前年接了密旨离京做事,也暗暗抱着闯一条富贵路的心思,若闯得出,必风光迎娶她,闯不出,也不会死缠烂打,自会祝她得遇良人。好在老天有眼,皇恩浩荡,终未让我辜负岳父岳母心意,更未辜负怀秀的垂青。岳母在上,婿在此向您保证,今日只是我封妻荫子的开始,来日方长,我必能让怀秀欢喜度日,一生无忧。”wwω.ЪiqíΚù.ИěT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心怀芥蒂的江太太听了颇为动容。她和方敬宽接触甚少,印象中那就是个不着调的大言欺人的家伙,可眼下圣旨封赏都是实在的,江府丞又再三说那官职是实在功劳换的而非源于江五面子,方敬宽再这么一陈情,她心里就软了许多。何况木已成舟,孩子都满百日了,她这当娘的再不情愿又能如何。
最终便虚扶一把让方敬宽起来,“这婚事的确荒唐,没有父母之命你们就敢嫁娶生子,这档事我一辈子不能释怀。怀秀不懂事,你身为男子不该跟她一起胡闹,亏欠了她,若以后能让她欢乐也算弥补,若不能,我是不会与你甘休的。”
“岳母放心。”
“我不听你保证,只看以后的实际。实话与你说,今天你那伯母上门来赴宴,我让人把她叉回去了,怀秀回京一个多月不见她来,皇家封赏下来之后她才过来沾光凑热闹,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把话放在这里,怀秀以后要是受了她半分委屈,我不找她,只找你。她对你有资助之恩,对我家可没有,你别做那抱着愚孝委屈媳妇的蠢人,不然我是不依的。你本事再大,你岳父也有本事把女儿接回来,让孩子姓我们江家的姓。”
方敬宽低头赔笑:“岳母过虑了。些许家事我能处理好,那位只是隔房的伯母,上头还有伯父管着,并没本事左右我。我不会让怀秀受委屈,您放心。”
晚间方敬宽留宿在江家,打发了孩子睡觉,私下里没人的时候,江五扬着眉头朝他瞪眼,“呀,嘴巴很甜啊,把我娘哄得眉开眼笑的。你那点子本事也就哄老人家,想骗过我,没门!什么要闯富贵路迎娶我,你敢说一句当时不是胁迫,我立刻打掉你满嘴牙。”
方敬宽自己解衣就寝,倒在软枕上伸个大懒腰,舒服得跟在自家似的,然后支着胳膊歪头看江五,“还不上来?”
江五气哼哼胡乱脱掉衣服,一骨碌钻进被子里,滑得像是鱼儿。方敬宽把手搭在她脸上细细摩挲,“长胖了。”
“胖了好看。”江五斜着眼睛瞟他,“你瘦了,黑了,丑多了。”
“爷丑了怕什么,魅力仍在。当初能折服你,现在重来一次依然把握满满。”
“滚,还有脸提当初。”
“当初怎么了?你就一直口不由心,总说我胁迫。我不过稍微迫着你亲一亲,后来可什么也没做,那晚也是你春心萌动,害得我事后还得赶紧遮补,为给你找个合适的送嫁干娘费了多大劲……”
江五不等他说完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疼!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方敬宽咧嘴往回抽手,撕扯间借着灯光,被江五看见他胸口的伤疤。
她登时坐起来掌灯细看,“什么时候弄的,离心口太近了,多危险!”试探着用手摸摸,结痂了,可是看着摸着都吓人。
“没事,擦破点皮而已,半个多月前去抄邓巡检的家,没想到他家养了几个瀛洲死士,不心挨了一刀,真晦气。”
江五听得心惊,狠狠拧他耳朵,“抄家你过去干什么,你不是一直不掺合明面的事吗,再说你怎么这么笨,抄个家都能被人砍,满朝里做过抄家事的人有多少,谁像你一样带伤回来?你要是死了,我孩子可没爹了,到时你别怨我给他找后爹!”
“得了,后爹先别想,先把他亲爹伺候好了。”方敬宽吹灯落帐,扳过了娇妻的身子。
……
……
“……海城那边的事我不问,只一件叮嘱你记得,你是有家有妻儿的人,以后做什么事多想想她们,宁可止步不前,也莫以身犯险。回京这个月来你似乎又做了几件险事,若论在朝的同僚身份我本不该管,可身为你儿子的外祖父,你妻子的亲爹,我不得不多嘴提醒你一句。”
隔日,依旧是江家前头的精舍,江府丞和女婿两人对坐酌。上一次两人吃酒还是在江五离家出走之前,翁婿关系未定,许多事不能明说。
此刻方敬宽比上次更从容几分,给岳父敬酒满酒,恭敬又得体,含笑道:“海城的事您知道也无妨,待闲时容我与您细说。朱阁老一系这次彻底被打散,听说您在其中功劳不,婿只有惭愧仰慕的份。我不过是今上放出去的卒之一,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说起来能成事也是借了怀秀的光。她若不离家出走,罗恭罗师傅不会为了保她与我同行,在海城我能站稳脚跟顺利行事,得了他不少助力。”
江府丞对女婿的自知之明很满意,捻着胡子也笑了,“话是这么说,可若换了寻常人,便是十个罗师傅帮忙也做不出你的成绩。没有你暗中搜集的实在证据,朱阁老连带海城那一群蠹虫倒的不会这样快,过河卒子也能将死老帅啊。今上私下里对你评价颇高,机会难得,你当稳妥抓住,直挂云帆才好。不过也要注意分寸,你领了监察海城一道的职,以后会直接和中枢打交道,将来位置越高越要谨慎,伴君伴虎这道理自古颠扑不破,还是那句话,宁可止步不前,也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多谢岳父大人教诲。”方敬宽离席起身,深深下拜。江府丞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能这样直白说话,那就是把他当自己人了。他心里感激,嘴上也不含糊,“婿历练日浅,有几分聪明都被您看在眼里,官路险滩我一定会闯,但终究年轻,其中暗流凶险处未必能察觉得到。岳父大人若有所觉请一定提点着些,婿身家都在您老手上了。”
江府丞点头:“老朽这半辈子政绩平平,看人的本事却还勉强可以,近年最得意的事也就是找你做女婿了。”
别人兴许不知道,但他是什么人,怎会不知道方敬宽这次功劳不。海城那边一年来颇为不消停,商道上的波澜,民间的型暴乱,大官吏互相倾轧,牵系着京城里激烈的派系斗争,又夹着通异域、收拢船王的种种斗争,其中处处都可看见方敬宽的影子。这个不是关键人物的人物,非常巧妙地找准了方向,成了今上平息海城纷乱的先锋之一,乃至破格赏下来的四品官职都不足以彰显他的功劳。
但许多事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表彰也只能用明面的功劳说话,私下里今上对方敬宽的潜力颇为看好,江府丞心知肚明。自家儿子不争气,女儿胡闹出这么一段姻缘来,着实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怀秀当了娘也没稳重下来,依旧很能闯祸,你平日要多敲打她,想法子拘住她。你这回能在京里待多久,打算什么时候离京?”
方敬宽道:“情况特殊,吏部没规定严格赴任期限,我想再等些日子看看,朱阁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还有后续需要料理。待没我出力的地方了再走,也能让怀秀多和您二老聚一聚。”
江府丞点头,“也好。海城那边我有两栋宅院,回头让人过了你的名,把房契给你拿过去。是自住还是外租,或者卖了换银子我都不管,那是你的了。”
方敬宽欠身,“过在怀秀名下吧。实不相瞒,婿这一年在那边得朋友帮忙,也置了几处产业,保证妻儿的开销是没问题的。”
江府丞眯了眯眼。去时候一穷二白,一年下来能在海城那种地方置办下产业,还是“几处”,还能保证江五大手大脚的开销……鬼知道这女婿假公济私,背地里都做了什么事。
“这是我送你的宅子,不用推脱,怀秀的嫁妆我另有置办。”江府丞更坚定了送礼的念头。
方敬宽闻言欣然接受,道过谢,给岳父又满了一杯酒。
“方敬宽!”江五突然推门进院,依旧风风火火的,抱着膀子站在花架下笑嘻嘻的,颇有些幸灾乐祸,“你伯母派人来送信,说她重病啦,临终前要看看你儿子,不然牵挂着你的香火,死不瞑目呢。”
方敬宽朝江府丞告声罪,起身招呼妻子,“待我回头再料理。”
江五挑眉,“现在不去啊?心你伯母病得太重,真闹个死不瞑目啊。”
江府丞咳嗽一声,提醒女儿注意言辞。
方敬宽笑:“你这样感兴趣,是想和我同去见识一番?”
“我才不去。”江五翻个白眼,“以前我连她是你伯母还是婶娘都弄不清呢,做什么一个口信就让她请动我去。方敬宽,这事交给你料理啦,给我办得妥妥当当再回来,总之不许折腾我儿子。”
“遵命。”当着岳父的面,某人顺从得跟丫鬟似的。眼底却是藏着深黑色的漩涡,默默盯了妻子一眼,提醒她心。
江府丞低头剥松子,老神在在。
江五挑衅地抬抬下巴,“我去找蓝姐姐,让她给我儿子当干娘,以后你别惹我,也别惹我儿子!”
一阵风似的跑了。(完)
------题外话------
这番外十万字,简直可以单开一本,赶紧悬崖勒马不能再扩写了,就这么完毕,未尽处留给大家自行想象去。下个番外写谁?午夜梦回惊坐起,突然想写蓝如琦,噗……待我想想再决定。再写的时间不定,也许下个月,也许下年,嗯,是的,我是不靠谱的风向星座。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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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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